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正费力地喘息着。坐在床边的女人也很瘦弱,头发枯黄,身上的衣服打着好几个补丁,一双眼睛里满是麻木和绝望。她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汤。
看到苏正这个陌生人进来,女人下意识地将身体挡在了床前,像一只护崽的母兽。
“大嫂,别怕,我没有恶意。”苏正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他看到了灶台上那半锅清汤寡水的东西,里面飘着几片菜叶,这就是他们的晚饭。
吃不饱,穿不暖。
这六个字,在这一刻,不再是报告里的抽象概念,而是眼前这活生生的人,这令人心碎的现实。
“你是……干部?”女人打量着他,虽然他穿着旧T恤,但那身不同于乡民的气质,还是让她起了疑心。在她们眼里,“干部”和“麻烦”几乎是同义词。
“不是。”苏正摇头,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小袋饼干和一瓶水,放在地上,“我就是个打工的,迷路了。这是我带的干粮,给孩子吃吧。”
他这才注意到,女人的身后,还缩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面黄肌瘦,睁着一双大大的、满是怯懦的眼睛,正偷偷地啃着自己的指甲。
看到饼干,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又立刻低下头,不敢多看。
女人的戒备似乎松动了一些,但眼神依旧复杂。
苏正没有再多说,只是默默地退到门口,蹲下身子,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有压迫感。
“他……这是怎么了?”苏正看着床上的男人。
女人沉默了很久,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前年上山砍柴,摔断了腿,没钱治,就这么拖着……现在人已经废了。”
苏正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扶贫款……没有吗?我看外面……盖了那么多新房子。”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听到“新房子”三个字,女人那麻木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极度讥讽的表情,那表情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扭曲起来。
“新房子?”她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那是给上面人看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的情绪似乎被点燃了,压抑已久的怨恨,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
“去年秋天,来了一帮人,说是要给我们盖新房,让我们脱贫。把我们赶到村东头,叮叮当当敲了半个月,就弄出那么一排墙。墙刷好的那天,他们把我们全村人叫过去,每家发了一件新衣裳,让我们站到那假墙前面笑!”
女人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有个当官的,拿着个大喇叭喊,说等会儿有大领导路过,谁要是不笑,或者敢乱说话,就取消低保,以后一分钱的补助都别想拿到!还说,这是为了村子好,为了大家好,是给我们争脸面!”
“我们能怎么办?我们不敢不笑啊!我男人那时候腿还瘸着,也得拄着拐杖,咧着嘴笑,笑得比谁都大声!照片拍完了,新衣裳收回去了,人也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提过新房子的事。我们就还住在这漏雨的破屋里,守着外面那排好看的‘新房子’过日子!”
“这就是‘扶贫’!这就是我们的‘好日子’!”
女人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捂着脸蹲在地上,发出呜咽的哭声。那哭声被刻意压抑着,不敢放声,仿佛连哭泣都是一种罪过。
床上的男人费力地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妻子,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无声的泪。那个小女孩被吓到了,也跟着小声地哭起来。
一时间,这间破屋里,只剩下绝望的、压抑的啜泣声。
苏正蹲在门口,拳头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感觉自己的胸膛里,有一座火山即将喷发。
他看着这一家人的血泪,脑海里浮现出扶贫办赵主任那张可能油光满面的脸,浮现出那些坐在办公室里,轻描淡写编造着数据的干部。
他们笔下的一个数字,就是眼前这一家人的全部希望与绝望。他们为了粉饰太平而搭建的一面假墙,却成了压在这些贫困户身上,永远也翻不过去的大山。
敢怒不敢言。
苏正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五个字的重量。它不是一句简单的形容,它是无数像眼前这家人一样,被命运和权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们,用血泪和沉默铸成的枷锁。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再说任何安慰的话。在这样的现实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将背包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掏了出来,轻轻放在了门边的地上。然后,他转身走出了这间让他窒息的屋子。
站在屋外,他回头望去。一边,是那排在夜色中依然显得“亮丽”的假墙;另一边,是这间透出昏黄灯火、充满了哭泣与绝望的土坯房。
一真一假,一天一地。
苏正拿出手机,没有开闪光灯,对着那间土坯房,以及它背后那堵巨大的、荒谬的假墙,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仿佛一声惊雷。
他知道,只调查一个下河村,还远远不够。他要将这幅“画”,从头到尾,每一个被颜料掩盖的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收起手机,没有回头,迈开大步,朝着下一个“已脱贫”的贫困村走去。夜色深沉,他的身影很快便融入其中,但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