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和陈秘书离开后，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走廊里的一切声息。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轻微声响。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在崭新的办公桌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里缓缓舞蹈。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充满了新开始的意味。
苏正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那本被李建国“随手”放在桌上的蓝色文件夹上。文件夹的塑料封皮有些陈旧，边角因为反复翻阅而起了毛边，与这张崭新光滑的办公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关于清源县旧城改造项目拆迁协调工作报告（三）》。
那个用括号括起来的“三”字，像一个沉重的记号，无声地诉说着这个问题的顽固与棘手。
李建国的话还在耳边。
“……就当是看故事书，先熟悉一下我们县里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况。”
“……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来找我聊。当然，不聊也行，放着就行。”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体现了对新下属的“体恤”，又不动声色地抛出了一道难题。这既是一个考验，也是一个陷阱。接了，办砸了，是你能力不行；不接，放着，是你态度不行，畏难避事。无论怎么选，主动权都在他李建国手里。
苏正伸出手，指尖在文件夹上轻轻敲了敲。他知道，这本文件夹，就是他进入县委办的第一块试金石，也是李建国用来丈量他深浅的尺子。
他没有犹豫，翻开了文件夹。
一股陈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的纸页泛黄，显然已经被无数人翻阅过。第一页就是情况汇总表，字体工整，条理清晰，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无奈。
项目名称：清源县东城区旧城改造项目。
项目范围：东至解放路，西至沿河路，涉及居民三百余户。
项目进展：百分之九十八的住户已签订拆迁协议并搬离，剩余五户，拒绝协商。
项目状态：停滞。
苏正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那“剩余五户”的名单上。
第一户，刘老三。原住房面积三十五平米，砖木结构平房。诉求：除按最高标准补偿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回迁房外，另需在新建商业街置换一间不低于一百平米的临街商铺。
第二户，王寡妇。原住房面积四十二平米，土坯房。诉求：除回迁房外，要求解决其两个儿子的正式工作编制，并一次性补偿现金三百万。
……
苏正一户一户地看下去，每家的要求都如出一辙的离谱，简直是把政府和开发商当成了可以无限提款的钱庄。这些所谓的“诉求”，已经不是漫天要价，而是赤裸裸的敲诈。
他翻到下一页，是这五户的详细背景资料。材料写得很隐晦，但苏正还是从中读出了关键信息。
那个叫刘老三的，年轻时是街面上有名的混混，手底下养着一帮闲散人员，靠放贷和收保护费为生。旧城改造的消息一出来，他就用极低的价格，威逼利诱地从几个急着搬走的老邻居手里买下了几处破房子，摇身一变成了“大地主”，也是这次闹事的领头羊。
而那个王寡妇，看着可怜，但她的两个儿子都不是善茬，常年在外地“跑江湖”，据说跟市里某个“大哥”走得很近。
每一户的资料后面，都附着厚厚一沓的谈话记录。从街道办主任，到拆迁办干部，再到县里的分管领导，一轮又一轮的谈话，换来的不是妥协，而是更加嚣张的要价和变本加厉的威胁。
最后，苏正的目光定格在报告的末尾。那里有一行用红色字体手写的批注，笔迹沉稳，力道却很重，像是写字的人心里憋着一股火。
“以上五户均背景复杂，与市级部分势力存在关联，建议谨慎处理，切勿激化矛盾。”
没有署名，但看这笔迹，很可能是出自某位县领导之手。
苏正合上了文件夹。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建国会把这东西交给他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单纯的拆迁问题，而是一个牵扯到地方黑恶势力和上级关系网的政治问题。常规手段根本没用，谁碰谁一身腥。强制执行？那句“与市级部分势力存在关联”就是一道护身符，谁敢轻易动手？
这哪里是“故事书”，这分明是一块烙铁，烫手得很。
苏正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口袋里那支钢笔的轮廓。笔杆传来温润的触感，让他的思绪渐渐清晰。
他没有被这块烙铁吓退，反而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从康泰医药，到征地办的王平，再到眼前的这些钉子户，他们的根子都是一样的——依附在公权力肌体上的毒瘤，靠吸食民脂民膏为生。只不过，这一次的毒瘤，伪装得更好，藏得更深。
“放着就行？”苏正心里冷笑一声。
他不是那种会把问题“放着”的人。
他站起身，拿起那本蓝色的文件夹，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刚出门，就看到抱着一摞新文件的林小鹿。小姑娘看到苏正拿着那个蓝色文件夹出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同情。
“苏副主任，您……要出去啊？”
“嗯，去拆迁办看看。”苏正对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迈步走向楼梯。
林小鹿看着苏正的背影，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蓝色文件夹，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千万别第一把火就烧到自己眉毛啊……”
……
县拆迁安置办公室设在旧城改造片区旁边的一栋临时板房里。
苏正到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