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国办公室里的空气,在那句话落下的瞬间,仿佛被抽干了。
“他说你……有‘超自然’的力量。”
这几个字,从县委书记的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这间严肃办公室格格不入的荒诞感。它们像几粒微尘,在午后斜射进来的光柱中飘浮,却又重若千钧。
苏正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平稳地放回桌面。温热的茶水在杯中轻轻晃漾,一圈圈涟漪散开,如同他此刻的心湖。
他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他只是抬起头,迎向周正国那双深邃的、探究的眼眸,平静地反问了一句:“周书记,您信吗?”
这个问题,像一个精巧的太极推手,将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又不动声色地推了回去。
周正国没有回答信或不信。他只是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似乎在等待苏正的下文。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棋手,落子之后,便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对手的每一步应对。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墙上那面红旗,在空调微弱的风下,旗角偶尔轻轻拂动。
苏正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谈话,更是一场至关重要的考验。马文远的这封举报信,荒诞不经,却又阴差阳错地触及到了他最大的秘密。他此刻的任何一句回答,都将决定周正过,乃至整个清源县权力核心,对他的最终定位。
他不能承认,那等于自寻死路;他也不能简单地斥之为无稽之谈,那会显得苍白而心虚。
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周正国信服,能将“超自然”这种虚无缥缈的指控,转化为对自己有利的、符合逻辑的政治资本的解释。
他的目光,落在那杯清亮的茶水上,看着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
“周书记,”苏正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仿佛洞悉了什么的了然与慨叹,“马县长他,不是疯了,也不是蠢了。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输了。”
周正国眉毛微微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一个人在顺风顺水的时候,会把一切成功归功于自己的能力和智慧。可一旦兵败如山倒,特别是输得不明不白的时候,他就会本能地为自己的失败寻找一个合理的、甚至带点悲壮色彩的理由。”
苏正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输给了形式主义的恶果,输给了被压抑已久的民怨,输给了不得人心的贪腐。因为承认这些,就等于承认他自己过去几年的工作,是彻底失败的。这对一个曾经大权在握的人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所以,他需要一个‘敌人’,一个强大的、非正常的、甚至无法理解的敌人。这样,他的失败就不再是无能和失职,而是对抗某种‘不可抗力’时的悲壮落败。他不是输给了人,他是输给了‘天意’,输给了所谓的‘超自然力量’。您不觉得,这样的结局,更能让他自我安慰吗?”
一番话,没有一个字提及神笔,却将马文远的动机剖析得淋漓尽致。他将那封荒诞的举报信,从一桩“怪力乱神”的指控,重新定义为一场政治斗争失败后,失败者的心理异化。
周正国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渐渐变成了欣赏。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年轻人。他不仅做事锐利如刀,在洞察人性、解构政治心理的层面,竟也老辣得不像话。
苏正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周书记,如果说,我的身上真的有什么‘力量’,那也不是什么‘超自然’的力量。”
“厕所革命,问题就摆在那里,是无数村民用脚投票,用怨言堆积起来的;康泰医药,药价高得离谱,是无数病患用血汗钱和绝望铸就的。这些问题,就像一个个早已装满火药的木桶,而我写的那些报告和批注,充其量,只是划亮了一根火柴,扔了进去而已。”
“点燃火药桶的力量,从来不属于火柴,而属于火药本身。这股力量,来自人民,来自民心向背。马县长真正害怕的,不是我苏正,也不是我手里的笔,而是这股他早已看不见、听不到,却足以将他掀翻在地的磅礴力量。”
话音落定,满室寂然。
苏正的一席话,如同一篇精妙的策论,将“唯物”与“唯心”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他既坚决地否定了“超自然”的说法,又将自己的所有“神迹”,归因于“为人民服务”这一无懈可击的政治正确之上。
这是一种最高明的自辩。
“啪,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