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敲响了那扇掉漆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面色憔悴,眼窝深陷,看到陌生人,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你找谁?”
“您好,我是清源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我们正在做一个关于居民医疗负担的课题研究,想跟您聊几句,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苏正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指了指胸前挂着的一个临时做的、看起来很粗糙的“工作证”。
女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本子,似乎觉得他不像坏人,才侧身让他进了屋。
屋里很狭小,光线昏暗。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躺在沙发上睡觉,呼吸声有些重。
“我孩子前阵子得了肺炎,住院花了不少钱。”女人不等苏正开口,就主动说了起来,语气里满是疲惫和无奈,“您想问什么就问吧。”
苏正的心沉了一下。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听到了一个普通家庭在疾病面前的挣扎。女人的丈夫是工地上的零工,收入不稳定。她自己在家带孩子,没有工作。孩子一生病,整个家里的天都像塌了一半。
“……就那么几瓶水,几盒药,一天就要一千多。我问护士,能不能用点便宜的药,护士说现在医院就这些药,都是最好的。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贵。”
女人从抽屉里翻出一沓厚厚的单据,递给苏正:“这是出院的账单,一共八千六百多。我们找亲戚朋友借了五千,才勉强凑够。”
苏正接过那沓单据,指尖能感觉到纸张上还残留着女人反复摩挲的余温。他一张张翻看,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药名,和他从药店了解到的价格做了个对比,每一项,都触目惊心。
“阿奇霉素,外面几十块一盒,医院开的这个叫什么‘阿奇分散片’,两百多。一个普通的化痰药,也要一百多。还有这个,医生说是增强免疫力的,一小瓶就要三百,开了五瓶。”
苏正的笔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但他记下的每一个字,都像刻在了心上。
告别了这位年轻的母亲,苏正的心情无比沉重。他沿着小巷继续往里走,来到一棵大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坐在树荫下乘凉下棋,讨论着家长里短。
苏正走过去,蹲在一个正在看棋的老大爷旁边。
“大爷,棋下得不错啊。”
老大爷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注意力全在棋盘上。
苏正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一盘棋下完,老大爷赢了棋,心情不错,才主动开了口:“小伙子,看你面生,不是这片儿的吧?”
“我过来走走亲戚。”苏正顺势递上一根烟,“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这附近的老人家,看病都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县医院呗。”老大爷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摆了摆手,“不过现在啊,那地方去不起了。小病不敢去,大病去不起。”
旁边一个瘦高的老大爷也凑了过来,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上个月,就是有点咳嗽,气管炎的老毛病了。去医院想开点药,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伸出一根手指,又弯了下去,比划了一个“八”。
“八百多!就给我开了三盒药,说是什么进口的,效果好。我回家一看,这不就是以前吃的几十块钱的‘罗红霉素’换了个包装嘛!这不是抢钱是啥?”
“可不是嘛!”另一个胖点的大爷也加入了话题,“我那高血压的药,以前一个月才三十多,现在倒好,给换了个洋名儿的,一个月三百多!我跟医生说,我吃以前那种就挺好,医生说那药停产了,没货。我呸!我回头去街对面的药店问,人家那儿就有!这不明摆着坑人嘛!”
苏正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话引导,手里的笔就没停过。
他听一个退休工人说,他得了带状疱疹,疼得受不了,去医院看病,花了一千五百多块钱买了一堆“神经营养药”,感觉自己的血汗钱,退休金,全被医院给吸干了。
他听一个蹬三轮车的大叔说,他老婆做个小手术,光是术后吃的消炎药和止痛药,就花了两千多,比手术费还贵。
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把刀,在苏正的心上反复切割。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发现,当这些冰冷的数据,变成一张张布满愁容的脸,变成一声声充满无奈的叹息时,那种冲击力,远比他想象的要猛烈得多。
天色渐渐暗了,苏正离开了老城区。
他没有回招待所,而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县医院的广场前。
夜晚的医院,比白天更显得庞大而冷漠。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楼,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城市的中央。它本该是庇护生命的港湾,此刻在苏正眼里,却成了一个吞噬血汗的无底洞。
他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看着他们脸上交织的焦虑、痛苦与茫然,他口袋里的那支英雄钢笔,开始变得滚烫,那是一种积蓄了太多民怨之后,急于喷薄的灼热。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常规的调查,正面的交锋,都已行不通。
对付这种已经烂到根子里的体系,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种它完全无法理解、无法防御的方式,给它来一次彻底的“休克疗法”。
苏正转身,朝着县委大院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他要写一份报告。
一份足以让整个清源县医疗系统天翻地覆的报告。
他已经想好了,那份报告最后的批注,该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