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班时,苏正没有直接回招待所。他对吴海峰说了一声,自己有点私事,便独自离开了县委大院。
他没有开车,而是步行。
清源县不大,县医院离县委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他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先拐进了医院对面的一条小巷。巷子里,密密麻麻地开着七八家药店。
他走进其中最大的一家,柜台里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药剂师。
“师傅,请问有‘瑞新伐他汀钙片’吗?”苏正问道,这是那份舆情简报里,被提及次数最多的“进口替代药”。
“有啊。”药剂师从柜子里拿出一盒药,“这个是吧?治高血脂、高血压的。”
“对,多少钱一盒?”
“我们这儿卖一百二十八一盒,一个月的量。”药剂师推了推眼镜。
苏正点了点头,又问:“那以前那种国产的‘阿托伐他汀钙’呢?还有吗?”
药剂师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那个啊,便宜,效果也好,以前一个月才二十多块钱。不过现在不好进了,医院里不开这个药,我们药店也就不怎么备货了。你要是急用,我库房里可能还有几盒,给你找找?”
“不用了,谢谢师傅。”苏正接着问,“为什么医院里不开了?”
“这谁知道呢?”药剂师压低了声音,朝医院的方向努了努嘴,“里面的门道多着呢。听说是换了供应商,现在医院里大部分的药,都是一家公司供的。新药贵,回扣高呗,这都是公开的秘密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办法?人家是独家生意,你不去他那儿看,还能去哪儿?得了病,总不能等死吧。”
药剂师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嘲讽。
苏正道了声谢,走出药店。一百二十八元,这个价格已经不便宜,但根据网上帖子的截图,同样一盒药,在县医院的售价是三百六十元,翻了近三倍。
他又接连走了几家药店,询问了几种在投诉中常见的药品,得到的结果大同小异。凡是医院里正在主推的“新药”,价格无一例外地比药店贵上两到三倍,而那些便宜又好用的国产基础药,则纷纷“缺货”或“停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
苏正站在县医院大门口的广场上,看着眼前这栋灯火通明的大楼。人来人往,进出的人大多面带愁容,行色匆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儿子搀扶着,手里捏着一张缴费单,对着上面的数字看了又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这么贵……怎么会这么贵……”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正在发烧哭闹的孩子,一边排队挂号,一边焦急地打着电话:“你快点去借点钱,医生说可能要住院,押金就要五千……”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苏正的心上。
他掏出手机,点开了一个新闻APP,输入“药品集中采购”,仔细阅读着国家近几年推行的相关政策。政策的初衷,就是为了挤掉药品价格的虚高水分,减轻老百姓的就医负担。
国家在努力为人民减负,可到了清源县,到了这家本该救死扶伤的县医院,却变成了某些人借机敛财的工具。他们不仅没有执行国家的政策,反而变本加厉,用更隐蔽的手段,把手伸进了老百姓的救命钱里。
这不仅是腐败,这是在吃人血馒头。
苏正收起手机,转身走进了医院对面的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水。
他没有再回招待所,而是在这里坐了一整夜。
他看着医院大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又一盏盏亮起。他看着急诊室的门口,救护车呼啸而来,又悄然离去。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医院楼顶那个巨大的红色十字。苏正才站起身,走出快餐店。
一夜未眠,他的眼神却异常清亮。
他已经想清楚了。对付这种系统性的、隐藏在专业壁垒之下的腐败,常规的督查手段,就像用拳头去砸一团棉花,不仅没用,还会被它缠住。
他需要一把更锋利,更直接,更能刺中要害的刀。
回到办公室,苏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起草了一份文件。文件的标题是:《关于对清源县人民医院药品采购及定价机制开展专项督查的请示》。
他没有在请示里写任何情绪化的字眼,只是客观地罗列了从“民意直通车”搜集到的群众反映,以及他自己初步调查到的药价对比数据。
他知道,这份请示交上去,必然会触动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但他必须这么做。
这是他作为督查室副主任,职责所在。
也是他手中那支笔,赋予他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