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书明愣住了,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周源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淡淡的失望。
“自己去纪委,把问题说清楚。是你自己去,还是等他们来找你,你自己选。”
自己去,是投案自首,性质不同。等纪委来找,那就是被动调查,后果天差地别。
周源的话,宣判了钱书明的政治死刑,却也给他留了最后一条生路。
钱书明瘫在地上,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重重地在冰冷的地板上,磕了一个头。
“谢谢书记……谢谢书记……”
两名工作人员会意,再次上前,将已经彻底垮掉的钱书明架了出去。
休息室里,只剩下了周源和苏正。
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周源没有立刻说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广场上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人群。过了许久,他才转过身,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的苏正。
“坐吧,小同志。站那么远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他的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玩笑的意味。
苏正这才走过去,在离他最远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半个屁股。
“刚才在台上,害怕吗?”周源突然问道。
苏正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有点。”
“怕什么?”周源饶有兴致地追问,“怕我说你扰乱会场秩序,还是怕得罪了人,以后没好果子吃?”
苏正抬起头,迎上周源探究的目光,他想了想,认真地说:“怕话说得不好,辜负了我们镇长和石磨村乡亲们的托付。”
这个回答,让周源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
不卑不亢,滴水不漏。既没有邀功请赏的轻浮,也没有劫后余生的侥幸。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
“你的发言稿,我看了。”周源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文件,正是苏正那份被篡改过的官方材料,上面还留着钱书明做的手脚,“一百二十万,这个数字,是你自己发现不对的?”
苏正点了点头:“我在镇里的时候,跟进过这个项目,对拨款总额有印象。”
“那你为什么不提前跟你们镇长说,或者直接向会务组反映?”周源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指核心。
这是在问他,为什么选择用这种最激烈、最冒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休息室里的空气,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苏正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是今天最关键的一道考题。回答得好,是前程似锦;回答得不好,就是心机深沉,难堪大用。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人的耿直与无奈。
“书记,我一个乡镇的临时工,人微言轻。我说了,有人会信吗?就算我们林镇长去说,在那种情况下,会不会变成没有证据的争辩,最后不了了之?”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了两个反问。
周源看着他,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告诉苏正,他听懂了。
是啊,一个临时工,拿什么去跟县委办副主任叫板?就算林晚晴出面,也只会被扣上一顶“闹情绪”、“不顾全大局”的帽子。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数据悄悄改回来,事情压下去,而苏正和林晚晴,却彻底得罪了颜世宽一系。
苏正选择在台上引爆,看似鲁莽,实则是绝境之下的唯一生路。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苏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真切的困惑,“文件上的字会自己变……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我也吓坏了。”
他把那场“神迹”推得干干净净,将自己完美地摘了出来,继续扮演那个被卷入风暴中心的、无辜的幸运儿。
周源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苏正坦然地与他对视,眼神清澈,没有一丝躲闪。
最终,周源笑了。他摇了摇头,像是感慨,又像是自言自语。
“清源县这潭水,是该动一动了。”
他重新坐回沙发,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对苏正说:“你先回镇里去吧。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
“是,书记。”苏正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周源叫住了他。
苏正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周源看着这个身形还有些单薄,但脊梁挺得笔直的年轻人,缓缓说道:“小苏同志,好好干。我们党的干部,既要会埋头拉车,也要会抬头看路。我看你,路就看得挺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
“回去以后,多走走,多看看,不光看你们清水镇,也看看整个清源县。清源县的问题,不只在材料上,更在根子上。”
苏正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这已经不是一个上级对下级的普通勉励了。这是在点拨,是在交底,更是在……布置作业。
“我明白了,书记。”苏正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他走出休息室,重新沐浴在明亮的灯光下时,他知道,清源县的天,真的要变了。而他,将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