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回到宿舍,关上门,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隔绝在外。
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旧衣柜,空气中还飘着一股老房子的潮气。但此刻,这间小小的宿舍,却成了决定一场十年悬案走向的风暴中心。
他没有立刻动笔。
他只是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看着桌上那沓印着“清水镇人民政府”抬头的稿纸。白色的纸张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像一块未曾落笔的墓碑,等待着有人为一段被埋葬的往事写下碑文。
林晚晴最后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那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而是一种交付。她将一把上了膛的枪,塞进了他的手里,枪口对准了那堵他们都无法用常规手段撼动的、名为“规则”与“人情”的墙。
她告诉他,你可以开枪了。
苏正的指尖,轻轻地划过冰凉的桌面。他想起了在石磨村看到的一切。
想起老村长递过来的那杯水,浑浊的水面上漂着几丝肉眼可见的杂质,入口是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咸腥,像是直接喝下了一口村民的眼泪。
想起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因为长期饮用不洁净的水,手上和脸上都起了细小的红疹,她看着他这个“城里来的干部”,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麻木和躲闪。
想起后山那片荒草地,风吹过时,草浪翻涌,露出的那截水泥地基,像一根巨大的、刺破大地的骨头,十年了,还在流着看不见的脓。
还有张大强那张油腻的脸,那句“好奇心太重,容易走错路”的警告,那副将秘密锁进抽屉时的得意与傲慢。
以及,那个远在市里,他素未谋面,却能一手遮天,让一百万巨款和几百口人的希望凭空蒸发的周副局长。
一桩桩,一件件,像电影的慢镜头,在他脑中清晰地闪过。它们最终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气流,在他胸膛里冲撞、奔腾,寻找着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知道这个出口在哪里。
就在他口袋里,那支冰凉的英雄钢笔的笔尖上。
苏正终于动了。他没有用那支神笔,而是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普通的签字笔,旋开笔帽,开始书写报告的正文。
“关于石磨村十年饮水难问题的现状调查与反思”
他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任何夸张的渲染,只是用最朴实、最客观的文字,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石磨村,全村共计一百二十三户,四百五十二人,其中六十岁以上老人七十八人,十六岁以下儿童五十三人……”
“经实地走访,该村现有唯一水源为村东头一口老井,建成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经取样观察,井水浑浊,有沉淀物,入口味道苦咸。据村卫生所不完全统计,近十年来,村民中患有皮肤病、消化道疾病及结石病的比例,远高于全镇平均水平……”
“据村民反映,十年前,镇里曾启动‘饮水安全工程’,选址于村后山修建水库。工程队进驻半月后,于某日夜间悄然撤离,仅留下一处长约二十米、宽约十米的水泥地基。十年来,该地基已与荒草融为一体……”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他不是在写一份报告,而是在为石磨村那四百五十二个村民,立下一份血泪交织的状纸。
当报告的正文部分写完最后一句话时,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
苏正放下签字笔,将写好的几页稿纸仔细地整理好,放在一边。
然后,他从口袋里,缓缓地、郑重地,抽出了那支英雄钢笔。
当他的手指握住笔杆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温热感,顺着指尖,缓缓流遍全身。这股暖流抚平了他心中的焦躁,却让那股压抑的怒火,燃烧得更加纯粹,更加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