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晴感觉自己的理智,终于断掉了最后一根弦。
她猛地一脚踩下刹车,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划破了街道的宁静。桑塔纳在路边突兀地停下,引来后方车辆一连串愤怒的鸣笛。
她根本顾不上这些,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死死地揪住苏正的衣领,美丽的脸庞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你疯了!你彻底疯了!石磨村的案子牵涉到谁你不知道吗?周副局长和张大强是自己去自首的!纪委的正式通报都还没出来,你就要在全县大会上把它捅出来?你是想让市纪委难堪,还是想告诉所有人,这两个人是被我们用‘非正常手段’逼去自首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是不是嫌我们死得不够快,非要拉着整个清水镇,给我,给你自己,举办一场最盛大的‘追悼会’?”
她的眼眶红了,里面有愤怒,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同伴拉着跳崖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面对她歇斯底里的质问,苏正没有挣扎。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她揪着自己的衣领。
等她吼完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才用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注视着她,然后用一种无比平静的、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的语气,轻轻地说道:
“林镇长,你忘了?是张书记让我讲真话的。”
一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林晚晴的头顶浇下,让她所有的激动和愤怒,瞬间凝固。
是啊。
讲真话。
这个看似最简单,却又最沉重的要求,像一个无法挣脱的魔咒,贯穿了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苏正要讲的,是豆腐渣工程的真相,是官僚主义的怪状,是沉冤十年的悬案。
这些,哪一件不是“真话”?
这些,哪一件不是发生在清水镇的、血淋淋的“实话”?
她之前还在怀疑,苏正是不是在假传圣旨。可陈东海那通电话之后的结果,却似乎又印证了,张书记真的说过这句话。
一个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悖论,横亘在林晚晴的面前。
她松开了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眼神一片茫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苏正,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世界里。她遵循的是这个官场世界里,那套盘根错节、约定俗成的潜规则。而苏正,他遵循的,似乎是另一套更简单、更粗暴,也更让她感到恐惧的规则。
那套规则的名字,就叫“讲真话”。
车厢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林晚晴发动了汽车,车辆平稳地汇入车流,向着清水镇的方向驶去。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开着车,仿佛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苏正也没有再开口。他转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口袋里的钢笔,在吸收了林晚晴刚才那股强烈的情绪风暴后,正散发着一阵舒适的、令人安心的温热。
车子一路无话,直到远远地能看到清水镇政府那栋熟悉的办公楼。
林晚晴始终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是一种混杂着认命、疲惫和一丝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她忽然轻声地,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苏正:“苏正,你说……如果这次,我们真的就这么讲了,会怎么样?”
苏正转过头,看着她。
“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我知道,如果不这么讲,那我们费那么大劲,把刘主任、张大强他们弄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林晚晴的心,被这句话轻轻地刺了一下。
是啊,意义是什么呢?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苏正又补充了一句,语气诚恳得像是在给老师提建议:
“哦,对了,林镇长。我刚才又想了一下,觉得我的发言稿结构还不够完整。”
林晚晴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你……你又想加什么?”
苏正一脸认真地说:“我觉得,在发言的开头,我应该首先要代表清水镇全体干部群众,以及我个人,向县委办公室的陈东海主任,表达最诚挚的感谢。”
林晚晴的双手猛地一滑,方向盘差点脱手。
“感谢他?”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飘。
“对,”苏正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是那种老实人发自内心的感激,“感谢他慧眼识珠,给了我这个年轻人一个宝贵的、长达三十分钟的、压轴的、向全县领导汇报思想、讲真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