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陈默就坐在了院中那张石桌前。油灯早已熄了,晨光斜斜地切过屋檐,落在他摊开的笔记本上。昨夜带回的几张老照片整齐夹在纸页间,张大山递出的修桥合影摆在最上面,父亲年轻的脸在泛黄的相纸上微微笑着。他指尖轻轻抚过“劳动模范”奖状的折痕,又翻到记有刘家地扯的那页,笔迹还带着昨夜的力度。
他合上本子,起身时工装裤口袋里的钢笔硌了一下腿。昨夜的路走得太久,鞋底沾着湿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他没回头,径直朝村口方向走去。
刘家院门紧闭,门环上落了一层薄灰。陈默抬手敲了三下,无人应答。隔壁王婆抱着柴禾从屋里探出头,见是他,声音压得极低:“昨儿半夜,有人骑摩托来的,黑着脸,站院门口说了好一会儿。今早刘家男人添没亮就走了,说是去镇上找活。”
陈默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院角。半片焦黑的纸屑卡在墙缝里,像是从灶堂飞出来的。他蹲下身,用指甲小心抠出,摊在掌心——残边印着“2019年”和“付款凭证”几个字,墨迹被火燎得蜷曲发黑。
他将纸片夹进笔记本,转身往村委走。
会计室的门虚掩着,王德发正背对着门口,往铁皮柜里塞一叠文件。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见是陈默,手顿了顿,又缓缓合上柜门。
“陈默啊。”他声音比往常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这么早?”
陈默没寒暄,直接从本子里抽出那张烧焦的纸,放在桌上。“刘家昨夜被人威胁,证据开始销毁。你这儿,账本底层还在吗?”
王德发盯着那纸片看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抽屉边角。抽屉缝里,露出一截泛黄的纸角,上面印着“土地承包合同”几个字,年份模糊,但依稀能辨出“1983”。
他没碰那纸,也没碰账本。只是慢慢走到桌前,将算盘推到一边,水珠静止不动。
“底册……被借走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说是镇上要‘归档审查’,可我知道,那不是审查,是动手脚。他们不会让咱们翻出来。”
“谁。”陈默问。
王德发摇头。“我不能说。再查下去,不光是账没了,人也得出事。前年李会计查合作社的事,最后摔断了腿,说是自己滑的——可那天晚上,他屋里翻得跟遭了贼一样。”
陈默盯着那静止的算盘,珠子停在“三六一十八”的位置,像是被什么力量硬生生掐断了运算。他忽然明白,昨夜张大山那一句“信你一次”,不只是信任,更是赌注。而有人,已经开始收筹码。
他沉默地收起烧焦的纸片,转身要走。
“陈默。”王德发叫住他,没抬头,“有些事,不是对错能解决的。村里人怕的不是穷,是惹祸。你爹修桥那年,大家敢出力,是因为知道,塌了有人扛。现在……没人敢扛了。”
陈默没应,推门走了出去。
阳光已经漫过村委的矮墙,照在门口的水泥地上。他站在那儿,袖口沾着灰,指甲缝里还嵌着烧纸的碎屑。远处传来几声鸡鸣,风吹过田埂,稻穗轻轻晃动。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
直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林晓棠从坡道上走来,白大褂兜着晨风,发卡上的野雏菊花瓣边缘微微卷起,像是被露水泡过又晒干。她手里端着个粗瓷杯,热气袅袅。
“我听说刘家的事了。”她把杯子递过来,“喝点吧,刚泡的。”
陈默接过,没喝。茶面映着天光,晃动着细小的波纹。
“你还打算继续查?”她问。
他点头。“不查清,以后谁敢信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