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最深处的支委会会场,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铅块。那盏赖以照明的油灯,灯芯早已烧到了底,结着硕大而丑陋的灯花,每一次微弱的爆裂,都伴随着一小股呛人的油烟,将每个人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拉扯、扭曲,如同群魔乱舞。灯光昏黄摇曳,勉强照亮几张紧绷的脸庞,上面交织着焦虑、恐惧、愤怒和深深的迷茫。
“砰!”
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老赵猛地将拳头砸在铺着地图的石桌上,震得油灯一阵摇晃,灯花簌簌落下。
“撤!我的意见就是撤!”他的嗓音因激动而沙哑,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图上那片被标注为“鹰嘴崖”的区域,仿佛要把它烧穿,“同志们,清醒点!一千五百鬼子!八百伪军!还有四门山炮!八挺重机枪!十二具掷弹筒!这他娘的是什么阵仗?这是要活埋咱们啊!咱们支队总共才六十多号人,连条像样的重武器都没有!拿什么去填鬼子的炮眼?拿肉身去挡山炮?保存实力,这是唯一的活路!等鬼子这一阵风刮过去,咱们再回来收拾残局!”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剧烈的涟漪。
“撤?!”赵铁锤第一个炸了锅,他“噌”地站起来,魁梧的身躯几乎要顶到岩顶,手中的盒子炮拍得石桌“啪啪”作响,“根据地是我们用三年心血刨出来的!每一寸工事都沾着老兄弟的汗和血!地下粮仓里存着乡亲们省下来的口粮!我们跟老百姓说的话,吹过的牛,都算数吗?这时候一拍屁股走了,算什么?逃兵吗?鬼子要是占了鹰嘴崖,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山下那些等着咱们庇护的村子!我们能跑,老百姓能跑吗?”
新队员王二牛也涨红了脸,他往前挤了两步,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劲和一丝颤抖:“赵哥说得对!我王二牛就是冲着打鬼子才来的!老家被鬼子烧了,爹娘……”他哽咽了一下,随即挺直胸膛,“我报名参军那天就发过誓,要跟鬼子拼命!这时候说撤就撤,我……我做不到!这算什么抗日?这是逃跑!”
争论如同被点燃的干草堆,迅速蔓延开来。
“就是!打了就跑,寒了弟兄们的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支队长,撤吧!”
“可是……松本那狗娘养的肯定会屠村泄愤啊!”
“守?拿什么守?等死吗?”
“当初就不该暴露位置!现在好了,引火烧身!”
声音嘈杂,情绪对立。有人拍着胸脯喊打喊杀,有人抱着头唉声叹气,有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林烽,等待他的决断。悲观和恐惧的情绪如同浓重的雾气,几乎要将小小的岩洞窒息。老队员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其中不乏私下嘀咕:“唉,当初听我的,挖个更深的洞,藏着掖着,哪至于……” 对暴露位置的懊悔和对未来惨败的预演,交织在一起。
林烽始终沉默着。他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石雕。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古井般不起波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腰间那把勃朗宁手枪冰冷的枪柄。皮革的纹路早已被体温和汗水浸染得温润光滑。这无声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如表面般平静。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战术选择题,一道“战”与“走”的选择题。这关乎“山鹰支队”的灵魂,关乎这支队伍存在的意义,更关乎他作为一个领导者,在绝境中能否扛起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兄弟们!”林烽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利刃,瞬间劈开了混乱的争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他没有立刻反驳谁,也没有急着下结论。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标注着鹰嘴崖及周边地形的羊皮地图前。昏黄的灯光下,地图上蜿蜒的线条、标记的红点、以及用炭笔圈出的防御阵地,仿佛都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