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意识如同跌入滚烫的漩涡。
六月的阳光,像一整罐融化的、黏稠得化不开的蜂蜜,毫无保留地泼洒在广袤的乡野上。空气被煮沸了,蝉鸣声此起彼伏、永不停歇,密集得如同千万只滚水壶在树梢上同时尖啸。二十四岁的李明宇(意识里却分明是少年的身体)坐在顾晓妍外婆家那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发亮的青石门槛上,目光有些茫然地追随着门前那棵歪脖子老枣树。树叶被晒得蔫头耷脑,连偶尔路过的风都带着一股灼人的、令人窒息的燥热。
一阵熟悉的、带着体温的触感扫过他的手背——是顾晓妍的麻花辫梢。鼻尖立刻捕捉到一股气味:是烈日暴晒下稻草干燥纯粹的芬芳,混合着屋后老槐树上新摇下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槐花蜜的清甜。她看起来已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模样,却依旧穿着李明宇记忆深处那条洗得发软、细碎的小白花连衣裙。裙摆上沾染着外婆灶台边飘落的、薄薄一层面粉。她蹲在晒谷场边缘采摘鲜红欲滴的野莓时,辫梢那根褪了色的旧蓝头绳,又一次轻轻扫过他的手腕,带来蝴蝶触须般微弱却清晰的悸动。
“明宇哥,帮我递个竹篮。”她仰起脸,野莓饱满的汁液不小心溅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像缀着细小的、鲜红的露珠。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远处外婆家土灶上袅袅升起的、宁静悠然的灰白色炊烟。竹篮是新编的,青翠竹篾特有的、带着生命力的清冽气息,与顾晓妍外婆特意抹上去驱虫的薄荷油那醒脑的凉意,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她伸手来接时,粗布袖口向上滑落了一截,露出一段光洁如玉的小臂——只有靠近手腕内侧的地方,留着一块硬币大小的、淡褐色的疤痕。那是他七岁时玩鞭炮不小心炸到的…… 此刻,在夕阳熔金般的暖光下,那疤痕竟泛出一种奇异的、温润的珍珠母贝般的光泽。
“小心刺。”他下意识地提醒,低头却悚然看见自己的手——变回了十五岁少年时那双粗糙的手,指甲缝里深深嵌着在建筑工地上沾染的、洗不掉的水泥灰垢——正把那竹篮递向一个穿着精致香奈儿连衣裙的身影:苏晴!
这错乱如镜面般瞬间碎裂!化为齑粉!
“明宇哥?”顾晓妍疑惑的声音将他拉回。她接过竹篮,里面盛满了刚摘下的饱满橘子,表皮还挂着清晨晶莹的露珠,在夕阳下折射着碎金般的光芒。灶台边传来外婆压抑的咳嗽声,那佝偻的背影像一张被反复揉搓、几乎要破碎的旧报纸,却固执地把剥好的、最大最饱满的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那汁水丰沛的甜,裹挟着柴火烟特有的熏香和土蜂蜜的醇厚,猛地撞进口腔,烫得他舌尖发麻,远比苏晴随手递来的、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更灼人!
“慢点吃,锅里还有糖糍粑。”外婆转过身,围裙上打着一块显眼的补丁,仔细看,正是用顾晓妍高中旧校服的布料改的。那细密的针脚,整齐得如同晒谷场上排列有序、饱满低垂的金色稻穗。
暮色如同无声的潮水,温柔地漫过空旷的晒谷场。他们追逐着,踩着松软的稻草堆奔跑。顾晓妍的白裙子飞扬起来,落下,惊得躲在草垛深处的一窝嫩黄色小鸡崽扑棱着绒毛翅膀四下逃窜——小鸡崽的绒毛上,还沾着顾晓妍早上梳头时抹的、甜甜的桂花油香气。
李明宇脚上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开胶的运动鞋深深陷进稻草堆里,狼狈地露出了里面用粗糙麻线反复缝补过三次的破旧鞋底。就在这时,顾晓妍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混在风里,竟将他塞在裤兜里的那份精心准备的应聘简历吹了出来!那薄薄的一页纸,在晚风中奇妙地舒展出翅膀,歪歪扭扭地变成了一只苍白的纸飞机,掠过村口那汪浑浊的泥潭,飘飘悠悠地朝着远处正在轰鸣作业的拆迁工地飞去。
“看!纸船漂起来了!”顾晓妍天真地指着泥潭。那张简历左上角,李明宇那张精心拍摄的、蓝底彩照证件照,此刻正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油墨晕染开来,将他的五官扭曲、拉伸,最终变成了一张在水中无声尖叫的、模糊而怪诞的脸孔!李明宇心头一紧,想冲过去抓住那页承载着他都市梦想的纸,脚下却“咔嚓”一声脆响——踩碎了不知何时滚落脚边的一个粗陶罐。
罐子里滚出来的,不是他预想中腐烂的橘子。
是那盒他偷偷珍藏的、苏晴送的进口水彩笔套盒!
精致的金属外壳,此刻沾满了晒谷场干燥的草屑和泥土,在落日余晖下反射着冰冷、耀眼、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金属光泽。顾晓妍好奇地弯腰,从碎陶片中捡起一支。“呀,像不像星星掉进了颜料罐?”她惊叹道,带着孩童般纯粹的欣喜。她旋开一支钴蓝色的笔帽,在晒谷场边随手捡起的一张泛黄草纸上信手一划。浓郁、饱满、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深沉的钴蓝色颜料立刻在粗糙的纤维上晕染开来…… 那流淌出的、细腻而富有生命力的纹路,在夕阳的穿透下,竟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细腻光泽,仿佛……仿佛比苏晴那身昂贵的真丝睡衣还要柔滑、还要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