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老周左右飞快地扫了一眼,确定没有旁人注意,这才压低嗓子,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吐出几个字,“给你捎了点好东西。”
李建国抬起头,汗水蛰得眼睛有些发涩。他看见老周那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裤兜里掏出三张纸片。是印着卡通火锅图案的代金券,边角被揉得起了毛,带着明显的折痕和口袋的体温。“喏,拿着,”老周又往满是碎石屑的地上弹了弹烟灰,火星溅起,“我儿子同学他爸开的店,新开张搞活动。凭这个券儿,去吃那个……旋转小火锅,免费!管够!”
李建国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旁边那台积着厚厚灰泥、像巨兽般蛰伏的搅拌机,嘴角扯出一个干涩的笑:“什么小火锅啊……别逗了老周,我哪有闲钱吃这金贵玩意儿……”他摆摆手,没去接。
老周却不由分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硬是把那三张薄薄的代金券塞进了李建国同样粗糙、布满裂口的手掌里。“叫你拿着就拿着!磨叽啥!”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也不等李建国再开口,转身就走,背影迅速融入了工地上散乱的人群和机械阴影里。
李建国那句“真不用……”卡在喉咙里,终究没能喊出来。他垂眼看着手心那几张印着卡通火锅图案的纸片。那图案印得很夸张,红油翻滚,丸子、青菜、肥牛卷挤挤挨挨,腾起的“热气”油汪汪的,仿佛真的裹挟着麻辣鲜香的滚烫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工地弥漫的尘土和汗水的味道。
他眯起被汗水刺痛的眼睛,凑近了些,仔细辨认着上面鲜亮的印刷体:“快——乐——旋——转——小——火——锅”。再看旧小区楼下,新开张没几天的那家店吗?
上周一个傍晚,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收工回家,远远就看见自家儿子李明宇背着那个磨破了边的旧书包,像个小小的剪影,一动不动地贴在火锅店那扇明亮的大玻璃橱窗外。少年专注的目光,隔着玻璃,紧紧追随着里面缓缓旋转的传送带——那上面,一粒粒饱满的肉丸、碧绿的菠菜、金灿灿的豆腐泡……像一场无声的盛宴,在他眼前周而复始地流转。
或许是因为……上个月李建国母亲意外摔伤急需救命钱时,老周这个平日里插科打诨的糙汉子,翻遍了口袋也没能凑出几张像样的票子相助。那份没能帮上忙的窘迫和歉意,像根小刺,一直悄无声息地扎在老周心底。此刻这三张薄薄的代金券,成了他笨拙却滚烫的弥补方式。李建国攥紧了那几张纸片,掌心被边缘硌得生疼,一股奇异的暖流夹杂着酸涩,骤然从指尖窜到心口——原来那些没能出口的歉疚,那些沉甸甸的挂念,都藏在这几张揉皱了、带着汗味的粉色纸片里了。
他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将三张代金券沿着原有的折痕仔细对折,再对折,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珍而重之地塞进自己工装内衬的口袋深处,紧贴着汗湿的胸膛。然后,他掏出那部屏幕布满蛛网状裂痕、外壳被磨得掉漆的旧手机,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听筒里很快传来妻子周秀兰略显沙哑、带着浓浓疲惫的声音:“喂?建国?咋这会儿打电话?”
李建国深深吸了口气,工地燥热的空气里仿佛提前飘来了火锅的香气,他对着话筒,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久违的、想要给予家人一点快乐的急切:“秀兰!听着,等明宇放学到家,你们娘俩先别开火做饭!晚上咱一家三口出去吃!”
“啊?出去吃?”周秀兰的声音充满了惊讶和不解,“出什么事了?还是……”
“是好事!”李建国打断她,语气里透着抑制不住的轻快,“去楼下!就小区门口新开的那家‘快乐旋转小火锅’!老周给了三张代金券!免费的!咱们仨一块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爆发出周秀兰难以置信却又瞬间染上惊喜的回应:“真的?!老天爷……行!行!我和明宇在家等你!”
工地的尘土似乎还粘附在发梢、衣领上,但李建国的心已经飞了出去。他攥着口袋深处那几张硬硬的纸片,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拐过了街角。远远地,他就望见了自家那个熟悉的、瘦小的居民楼单元门口,妻子周秀兰正翘首以盼。
而她身旁,安静地立着一个挺拔如小白杨的少年身影。
十四岁的李明宇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边缘都有些磨毛了却依旧被浆洗得笔挺服帖的浅蓝色棉布衬衫。衣角被他一丝不苟地、紧紧地扎进那条深灰色的布裤腰里。更引人注目的是,那略显宽大的裤脚被他格外仔细地向上卷了两折,规规矩矩地,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以及脚踝下那双洗刷得发灰、边缘严重开胶脱线的旧球鞋。
暮色温柔地笼罩下来,少年乌黑明亮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马路对面那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快乐旋转小火锅”店内——隔着明亮的玻璃,能看到传送带上那些五彩缤纷、冒着热气、缓缓流动的食物。他的喉结偶尔会不自觉地滚动一下。但他并没有忘记更重要的事,时不时地,他会猛地扭过头,急切地向路口这边张望,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期待的光。直到李建国带着一身尘土和汗味的身影终于闯入视线,少年紧绷的嘴角才骤然放松,绽放出一个克制却又无比明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