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正厅的烛火,仅剩残焰摇曳。
烛油已凝固成琥珀色的痂,紧紧黏在灯座上。
方从哲的靴底刚踏上门槛。
便见方世鸿坐在轮椅上,指尖悠悠转着羊脂玉扳指。
扳指映着残光,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影。
他脸上竟挂着笑意。
那笑意轻佻,全然不像刚受了惊吓之人。
“父亲回来了?”
方世鸿抬眼,语气散漫,扳指转得愈发快了。
方从哲压着怒火,指节攥得发白。
他指着空荡荡的客座:“顾秉谦和冯铨来过?”
“是。”
方世鸿坦然承认,甚至往前转了转轮椅。
轱辘碾过地砖,发出“吱呀”轻响。
“不过是朋友探望,父亲何必动气?”
“朋友?”
方从哲猛地拔高声音,唾沫星子溅在桌案上。
“那是阉党爪牙!你忘了自己的腿是怎么断的?”
方世鸿突然笑出声,扳指“当”地磕在轮椅扶手上,脆响刺耳。
“正因为没忘,才要请他们来。”
他歪了歪头,眼神带着嘲讽。
“您打断了腿,就别管我请朋友 —— 毕竟这腿,本就是替东林党断的。”
一句话像针,扎得方从哲瞬间语塞。
喉咙里像堵了棉花。
“不止顾秉谦。”
方世鸿往前凑了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捕食的狐狸。
“昨日来的还有礼部右侍郎霍维华、左佥都御史崔呈秀。”
他顿了顿,故意拖长语调。
“父亲要不要听听他们聊了什么?”
方从哲的脸色瞬间煞白,比纸还淡。
霍维华是出了名的“钻营老手”,为升官敢伪造“白鹿祥瑞”。
崔呈秀更狠,当年收受贿赂被弹劾,转头就抱着魏忠贤的腿喊“干爹”。
这两人的风评比顾秉谦还狼藉,是朝堂上人人避之的“脏狗”。
“你疯了!”
方从哲冲上前,死死按住轮椅扶手,指节泛白。
“那些人是无底线的小人!你跟他们搅在一起,迟早把方家拖进深渊!”
“深渊?”
方世鸿猛地挣开,轮椅往后滑出半尺,带起一阵风。
“东林党逼宫时,怎么没人说方家会掉进深渊?”
他猛地掀起裤腿,露出打着夹板的左腿。
绷带边缘渗着暗红的血。
“他们鼓动举子闯诏狱,害得我被魏忠贤打断腿,转头就说我‘勾结阉党’—— 这就是所谓的‘清流’?”
语气陡然转厉,像淬了毒的刀。
“这腿上的伤,是东林党欠我的血仇!不把他们搞垮,我这腿断得就太冤了!”
方从哲的呼吸骤然急促,胸口起伏得厉害。
他终于看清,眼前的儿子早已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轮椅上坐着的,是个藏着利爪的复仇者。
“你想干什么?”
他声音发颤,连带着官袍都在抖。
方世鸿从袖中摸出一叠麻纸,狠狠拍在桌上。
纸张“哗啦”散开。
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字。
“东林党勾结江南士绅私吞盐利”“李三才贪墨漕粮三百万两”“高攀龙私占皇田千亩”的字样格外扎眼。
每个条目旁都用朱笔标着“待证”,红圈画得用力,墨汁渗过纸背。
“霍维华在礼部管文书,能调出万历年间的漕运旧档,查李三才的账。”
方世鸿语速极快,眼神发亮。
“崔呈秀在都察院有眼线,能拿到高攀龙的田产契约,戳穿他‘清廉’的假面具!”
他敲了敲桌子,透着胸有成竹。
“我们已经跟顾秉谦说好,揭帖写好就由东厂番役散出去,再让举子家属堵着都察院哭诉‘东林骗杀子弟’—— 把‘南方君子’的假面具彻底撕下来!”
方从哲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楠木柱子上。
“咚”的一声闷响,疼得他倒抽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