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的秋天,短得像是被人撵着跑。几场霜一落,那点残存的绿意就彻底败了,放眼望去,尽是土黄和灰褐。风从北边的山隘口子灌进来,带着股子干冷劲儿,吹得人脸颊生疼。校场上,前些日子还热火朝天的操练动静,如今也稀拉了不少。不是将士们懈怠,是实在没那么多粮食填肚子了,一天能保持一顿像样的操演,已属不易。
陆明远裹着一件半旧的裘皮大氅,站在校场边的高台上,看着底下那些虽然列队整齐、但脸上都带着菜色的士卒。这些都是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老底子,如今却要饿着肚子守在这苦寒之地。他心头像是压了块浸透水的巨石,沉甸甸,凉飕飕。
“大帅,”李全瓮声瓮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眉头拧成了疙瘩,“营里存粮,最多再撑半个月。这鬼天气,漕河眼看着就要上冻,楚州那边最后一拨粮船要是赶不及,咱们……”他没说下去,但那意思谁都明白。
陆明远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些沉默的士兵身上。“临安那边,有回信了吗?”他问,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李全啐了一口:“回信?屁的回信!除了那几句‘朝廷艰难,尔等当体恤圣意,自行筹措’的屁话,啥实在的都没有!史弥远那老匹夫,巴不得咱们在这北地冻死饿死!”
自行筹措?在这刚经历过战火、百业凋敝的北地,去哪儿筹措几十万大军的粮草?难道要去抢那些刚分到田地、眼巴巴指望明年收成的百姓吗?陆明远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正说着,一骑快马冲破寒风,直驰到高台下。信使滚鞍落马,气喘吁吁地捧上一封插着羽毛的急报:“大帅!八百里加急!蒙古……蒙古木华黎亲率大军五万,自野狐岭南下,前锋已过居庸关,兵锋直指昌平!”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高台上瞬间一片死寂,只有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明远身上。
陆明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接过军报,快速扫了一眼。木华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选择在宋军最虚弱、朝廷掣肘最深的时候,发动了致命一击。
“传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般的铿锵,瞬间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和绝望,“全军!即刻起,进入临战状态!所有屯田兵,发放武器,归建原部!各边镇,按预定方略,据城固守!没有我的将令,谁也不许出战!”
命令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整个北疆的战争机器,在短暂的休整后,再次发出了沉重而恐怖的轰鸣。刚刚放下锄头的士卒,重新拿起了刀枪;各个关隘城堡,烽燧依次燃起,狼烟直冲云霄。
然而,与蒙古大军压境的紧迫相比,来自后方的压力,却以一种更加阴险的方式显现。
几天后,又一队钦使抵达了燕京。这一次,来的不只是宦官,还有一位兵部的侍郎,姓钱,是史弥远的亲信。钱侍郎带来了皇帝的诏书,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厉,直接斥责陆明远“擅起边衅”、“靡费国帑”、“养寇自重”,严令其立刻交出北疆兵权,返回临安待参!同时,诏书中还宣布,任命这位钱侍郎为河北河东宣抚使,总揽北方军政,接管防务!
“陆枢密,接旨吧。”钱侍郎站在临时帅府的大堂上,下巴微抬,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混杂着忌惮和得意的神色。他身后跟着的随从,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虎视眈眈。
堂下,李全、以及其他几位北疆核心将领,闻言勃然变色,手按剑柄,怒目而视,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架势。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陆明远端坐在主位上,看着那卷黄绫诏书,又看了看面前这位趾高气扬的钦差,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惶恐,只有一种看透了世情的悲凉和决绝。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去接那诏书,而是走到大堂中央,目光扫过麾下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将领,最后定格在钱侍郎脸上。
“钱大人,”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蒙古木华黎五万铁骑,已破居庸关,兵临昌平。北疆危在旦夕。此刻,你要我交出兵权,回临安待参?”
钱侍郎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强自镇定道:“此乃陛下旨意!陆枢密,你想抗旨不成?!”
“抗旨?”陆明远轻轻重复了一句,随即猛地提高声调,声震屋瓦,“我陆明远自北伐以来,收复汴梁,克定燕云,所为者,非个人之功名,乃是我大宋之国祚,北地千万之生灵!如今强敌压境,山河破碎,尔等不同仇敌忾,共御外侮,反倒在此玩弄权术,自毁长城!试问,这究竟是陛下的旨意,还是你史弥远之流的私心?!”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气势逼人。钱侍郎被他问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你……你血口喷人!”钱侍郎色厉内荏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