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出征(1 / 2)

偏殿之内,烛火通明,将四壁悬挂的巨幅舆图映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淡淡的硝石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张浚、刘锜、杨存中三位重臣早已肃立等候,他们皆是赵瑗决心北伐所倚重的核心班底。张浚虽年事已高,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目光锐利,作为主战派的旗帜,他此刻眉头紧锁,显然思虑极重。刘锜一身常服,面容清癯,眼神却如鹰隼般沉静,这位曾在顺昌大破金军铁浮屠的名将,是北伐前线指挥的不二人选。杨存中则更显魁梧,他是赵瑗潜邸旧臣,掌管殿前司,负责京畿与禁卫,神色间更多是绝对的忠诚与执行。

当赵瑗带着一身戎装未换、仅卸了佩剑的永宁公主赵琰步入偏殿时,三位老臣眼中都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随即恢复平静,齐齐躬身行礼。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赵瑗径直走到主位那张铺着北境地图的大案后坐下,示意赵琰坐在他侧后方一张设好的绣墩上。“情况如何?说吧。”

张浚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陛下,各地军报如雪片般飞来,金人确有异动。完颜雍并非毫无防备,据多方谍报交叉印证,金国南京路(原汴梁一带)、河北东西路、山东东路的驻军都在秘密向边境移动,尤其是邓州、唐州、蔡州方向,兵力集结迹象明显。仆散忠义坐镇襄阳,其麾下‘忠孝军’一部已前出至樊城对岸,沿河筑垒,巡逻哨骑数量倍增。”

刘锜接口道,他手指点向荆襄区域的地图:“陛下,仆散忠义是老对手了,用兵沉稳,从不弄险。他此举,既是加强防御,恐怕也有试探我军虚实的意图。若我军主力果真从荆襄北上,首战必在汉水两岸。我军舟师虽利,但要突破金军沿河防线,强渡汉水,直逼襄阳城下,恐非易事,伤亡必重。”

杨存中则汇报了临安周边的准备情况:“禁军各部已按陛下谕令进入战备,汰换老弱、补充军械正在进行。但……钱粮调动,阻力不小。”他看了一眼张浚,“户部那边,几位侍郎还在为北伐专项钱钞的发行额度与储备金问题争吵不休,转运司也抱怨民夫征调困难,恐误了粮秣前运的时辰。”

赵瑗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这些困难,都在预料之中。内部的扯皮,边境的压力,敌将的难缠……他目光扫过三位重臣,最后落在一直凝神细听、未曾插言的赵琰身上。

“琰儿,”他忽然点名,“刚才在路上,朕与你谈及主攻方向,你倾向于荆襄。如今听了诸位卿家所言,金军已有防备,仆散忠义严阵以待,两淮方面,金军亦有呼应。依你之见,这荆襄,还打不打?该如何打?”

这突如其来的考校,让张浚等三人都微微一愣,目光不由得聚焦在这位年轻的公主身上。让她参与机要已是破格,陛下竟直接询问军国方略?

赵琰并未惊慌。她站起身,先对三位老臣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走到那幅巨大的荆襄地图前,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父皇,三位大人,”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金贼有备,正在情理之中。我大宋若连这点风声都走漏不出去,反倒奇怪了。”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点在汉水之上:“刘太尉所言极是,强渡汉水,攻坚拔寨,乃下下之策,正中仆散忠义下怀。他欲凭借汉水天堑,消耗我军锐气与兵力。”

她的手指缓缓向西移动,越过崇山峻岭,落在均州、房州一带。“为何一定要在襄阳与他硬碰硬?荆襄之地,并非只有襄阳一个门户。请看均州、房州,地处汉水上游,山高林密,金军布防相对薄弱。若遣一精锐之师,不必多,万人足矣,自此间隐秘山路穿插东进,渡过汉水,不必攻打坚城,直插襄阳背后,威胁其粮道,甚至可与自光化军方向南下的偏师呼应,搅动整个京西南路的局势。”

她的手指又猛地向北一划,落在唐州、邓州之间。“同时,两淮方向,绝不能仅是佯攻。必须摆出雷霆万钧之势,做出直扑汴梁的姿态,迫使金国中枢将注意力乃至援军投向东方。如此,荆襄正面压力可减,为我奇兵创造时机。甚至……若两淮打得狠,打得好,未必不能变佯为主,开辟第二战场!”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赵瑗和刘锜:“故而,儿臣以为,荆襄不仅要打,还要打出虚实,打出奇正。以正兵吸引其主力于汉水沿岸,以奇兵扰其后路,乱其腹心。关键在于,时机、隐秘,以及两淮方向的配合力度!要让仆散忠义首尾不能相顾,让他不知道我军的真正拳头会砸向哪里!”

一番话,条分缕析,既有战略层面的宏观考量,又有战术层面的具体设想。尤其是“奇正相合”、“虚实互用”的思路,完全契合兵家要义,更难得的是,她考虑到了两个战场的联动,并非孤立地看待荆襄战局。

偏殿内一时寂静。张浚捋着胡须,眼中精光闪动,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位公主。刘锜微微颔首,看向赵琰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杨存中则是面露惊讶,显然没想到公主对军事竟有如此见解。

赵瑗心中亦是激赏,但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淡淡道:“思路尚可。然均房山路险峻,大军难以通行,补给更是难题。奇兵人选,至关重要。两淮方面,谁可担此重任,既能做出雷霆之势,又不至于孤军深入被金军围歼?这些,你想过吗?”

赵琰坦然道:“回父皇,奇兵贵精不贵多,需择熟悉山地、善于奔袭之将统领。人选……儿臣不敢妄议,需父皇与刘太尉、张枢相斟酌。两淮主将,则需一位既能镇住场面,又懂得把握分寸的老成宿将。”

刘锜此时开口道:“陛下,公主殿下此议,老臣以为颇有见地。均房一路,确是一步奇招。将领方面,侍卫马军司统制官李显忠,勇猛善战,曾于川陕山地与金人周旋,或可当此任。至于两淮……”他看向张浚。

张浚沉吟道:“两淮方面,可命淮西制置使王德为主将,此人虽有时莽撞,但作战勇悍,名声在外,足以吸引金军注意力。再以老成持重之人为副,或可节制。”

赵瑗听着他们的讨论,心中飞快权衡。李显忠,他知道,是一员悍将。王德,亦是方面之才。女儿的提议,并非纸上谈兵,而是具备了相当的可行性。

“好!”他最终拍板,“就依此方略细化!张卿,你即刻会同枢密院,拟定详细军令,李显忠所部秘密向均州方向移动,务必隐匿行踪。刘卿,荆襄前线,由你全权节制,如何正兵诱敌,如何接应奇兵,你自行决断!杨卿,临安禁军整备,朕只给你五天时间,五天后,朕要看到一支随时可开赴前线的精锐!至于两淮,朕会亲自给王德下旨!”

“臣等领旨!”三人齐声应道,精神都为之一振。有了明确的方略,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还有一事,”赵瑗目光锐利起来,“祭旗誓师,原定三日后。但现在,朕改主意了。”

众人皆是一愣。

“提前!明日午时,于城南校场,祭旗出征!”赵瑗的声音斩钉截铁,“消息已然走漏,就不能再给金人更多反应时间,也不能让朝中那些首鼠两端之辈再有串联、阻挠的机会!打,就要打出其不意!”

张浚有些迟疑:“陛下,明日……是否太过仓促?诸多仪典准备恐来不及……”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赵瑗打断他,“要什么繁文缛节?告诉礼部,仪式从简,但气氛要给朕营造起来!要让临安城的百姓,让天下人都看到,我大宋,这一次是玩真的!”

他站起身,一股强大的气势弥漫开来:“朕,要亲擐甲胄,阅兵誓师!永宁公主,以监军使身份,随侍朕侧!”

“臣等遵旨!”这一次,再无人提出异议。

当夜,整个临安城仿佛一架突然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通往城南校场的各条街道被净街戒严,一队队禁军士兵连夜布置场地,搭建祭台。礼部的官员们挑灯夜战,简化仪式流程。兵部、户部的衙署更是灯火通明,算盘声、誊写声、官吏奔跑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皇宫大内,赵瑗罕见地没有宿在福宁殿,而是在专设的武库旁的值房里,亲自检查明日要穿戴的甲胄。那是一套特制的金色山文甲,在烛火下闪耀着冷冽的光芒。赵琰也在一旁,由宫女伺候着,试穿一套为她量身定做的、更加轻便华丽的明光铠。

“害怕吗?”赵瑗一边调整着护臂的皮带,一边再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只是语气与朝会时已然不同。

赵琰抚摸着冰凉的甲叶,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与父皇在殿中论策时,不觉得。此刻穿上这身甲胄,想到明日校场之上,万千目光,想到即将奔赴的沙场……才觉重担在肩。但,儿臣不悔。”

赵瑗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紧张、兴奋与坚定的复杂光芒,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走过去,亲手为她正了正头盔上的红缨。

“记住这种感觉。”他沉声道,“权力和责任,荣耀与危险,从来都是一体两面。明日,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考验,在汉水之畔,在襄阳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