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还抬手,用手帕捂住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那病弱的姿态,让跪在地上的石亨等人,心中又多了几分底气。
他们闹得更凶了。
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嘶哑,词汇也变得重复匮乏。
于谦手持朝笏,缓缓出列。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沉默地立在殿中,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气势,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石侯,”于谦的声音不响,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言‘兵不识将’,乃兵家大忌?”
石亨一愣,梗着脖子道:“不错!”
“那臣敢问石侯,”于谦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汉时卫青、霍去病,唐时李靖、李积,哪一位不是朝廷委派,临阵掌兵?难道他们麾下的大军,都是他们的私兵不成?”
“强将手下无弱兵,靠的是将领的军略与威望,靠的是国家的法度与号令!何时变成了靠将士对将领一人的私相授受?”
于谦一句话,就将石亨那所谓的“兵家大忌”,驳斥得体无完肤。
他又转向另一名哭喊着“祖宗之法”的老侯爷。
“陈老侯爷,您说祖制不可轻改?”
“然也!”
“那臣又敢问,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卫所制,为何到了今日,十室九空?京营二十万大军,为何在北京城下,一触即溃,要靠我京师百姓临时拼凑,才守住国门?”
于谦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在殿中回荡。
“不是祖制不好,是人心坏了!”
“是有人把祖宗的法度,当成了自己贪墨的工具,当成了自己作威作福的依仗!”
“京营之败,非败于兵甲不利,非败于士卒不勇,而是败于在座的各位,败于你们的贪婪与无能!”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每一个跪着的勋贵脸上。
他们被驳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大殿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汇集到龙椅之上。
朱祁钰缓缓放下捂着嘴的手帕,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一片冰冷。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祖制虽好,也需因时而变。”
“朕意已决。”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阶下众人,那单薄的身影,在这一刻,却散发出令人不敢直视的无上威严。
“京营改制,即日推行。”
“于谦,罗通。”
“臣在!”
“此事,由你二人全权负责,若有阳奉阴违、从中作梗者……”
朱祁钰的目光,缓缓扫过石亨那张惨白的脸。
“不必奏报,先斩后奏。”
说完,他没有给任何人再开口争辩的机会,猛地一甩袖袍。
“退朝!”
兴安尖锐的嗓音紧随其后。
在一众山呼万岁的声音中,朱祁钰转身离去,将一殿的错愕、不甘与彻骨的恐惧,都留在了身后。
勋贵们僵在原地,直到那明黄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殿后,他们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个个瘫软在地。
石亨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已然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怨毒与绝望的杀意。
他明白了。
这位新皇帝,根本不是要和他们商议。
他是在下达一份最后通牒。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退路,已经没有了。
石亨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南宫的方向。
那里,还囚禁着一位“正统”的君主。
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也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一场酝酿已久的阴谋,就在这煌煌大殿之上,被皇帝亲手点燃了引线,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势头,加速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