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红军的坦克碾过东北边境线，那动静隔着几十里地都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像是闷雷滚过天际。消息传到北境抗联根据地，没像往常打了胜仗那样引起震天的欢呼，反倒让所有人都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感觉，就像是身上一块压了不知多少年、都快长进肉里的大石头，终于被人一脚给踹开了，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又酸又麻的轻松劲儿。
天还没大亮，杨靖宇就披着那件磨得发白的旧军大衣，独自一人爬上了黑风岭最高的那个山包。风刮在脸上，带着残冬的寒意，可他站那儿，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望着东南边——那是沈阳、长春的方向，是鬼子经营了十几年的老巢。
陈青山找上来的时候，就看见司令员像尊石像似的立在那儿，晨曦的微光给他周身勾勒出一道淡淡的光边。
“司令员，”陈青山走近，声音有些沙哑，“苏军进展神速，先头部队已经快逼近哈尔滨了。关东军……算是彻底垮了。”
杨靖宇没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喜悦，反而有种沉甸甸的东西。“垮了……是啊，是垮了。咱们在这山沟里跟他们缠斗了八年，多少好同志……老赵，大柱子，栓子他爹……都没能等到今天。”
陈青山听着，心里也堵得难受。他想起了那些倒在冲锋路上的战友，那些冻死在雪窝子里的兄弟，那些被鬼子折磨至死也没吐露半个字的乡亲。他攥紧了拳头，左臂的旧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们都看着呢，”他哑着嗓子说，“看着咱们……总算把这天给盼来了。”
“是啊，盼来了。”杨靖宇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又焕发出神采的光，“可青山啊，仗打完了，不等于事儿就完了。你看这北境，被鬼子祸害了十几年，百废待兴。咱们的队伍，以后该怎么走？这千头万绪，才刚开了个头。”
两人正说着，山下营地里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不一会儿，就见王小草领着一大帮人，有战士，有老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呼啦啦地朝岭上涌来。打头的是小石头，这小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正被几个半大小子怂恿着要点燃。
“司令员！陈大哥！”小石头看见他们，眼睛亮得吓人，扬了扬手里的鞭炮，“咱们……咱们是不是该放挂鞭，庆贺庆贺？”
他身后，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杨靖宇，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期盼。就连一向沉稳的何秀兰，也扶着一位走路颤巍巍的老大娘，眼中含泪带笑。
杨靖宇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着他们身上洗得发白的军装和打满补丁的棉袄，看着他们眼中那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未来小心翼翼的憧憬，心里头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大手一挥：“放！为什么不放？这是天大的喜事！不光要放，还要大放特放！让这北境的山山水水都听听，咱们中国人，站起来了！”
“噢——！”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小石头手忙脚乱地点燃了引信，“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瞬间炸响，清脆、热烈，带着一股子驱邪避秽的痛快劲儿，在山谷间激烈地回荡，惊起了林子里栖息的鸟雀。硝烟味儿混着清晨凛冽的空气，钻入每个人的鼻腔，这味道，不再是战场上的死亡气息，而是新生的、带着希望的味道。
孩子们捂着耳朵又跳又叫，大人们笑着，互相道贺，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乡一边笑一边抹眼泪。秦啸岳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破锣，哐哐哐地敲得起劲，嘴里还不成调地吼着谁也听不清的歌。就连赵老根那张常年没啥表情的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点笑模样，蹲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热闹景象，掏出烟袋锅子，慢悠悠地按上一锅烟。
鞭炮放完了，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儿。兴奋劲儿稍稍过去，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在人群里弥漫开来。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轻轻地哼唱起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啊……”
这调子一起，所有人都安静了。那歌声开始还有些犹豫，有些生涩，随即，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