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了的蛋黄,缓缓渗透进松花江上弥漫的轻雾。废弃码头上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与江雾纠缠在一起,散发出刺鼻的火药和血腥混合的气味。焦黑的木料、扭曲的金属、散落的弹壳,以及那些再也无法动弹的“夜枭”成员的尸体,共同诉说着昨夜激战的惨烈。
陈青山独自站在一座锈迹斑斑的吊塔下,冰冷的钢铁结构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他摊开手掌,那枚刻着狰狞枭鸟图案的铜印静静躺在掌心,金属吸收了一夜的寒气,冰得他指尖发麻。上面的纹路深刻而诡异,枭鸟的眼睛仿佛正透过时光,阴冷地注视着他。这就是“夜枭”与上级联络的枢纽,是无数阴谋和牺牲的见证。他缓缓合拢手指,紧紧攥住它,仿佛能捏碎其中承载的所有罪恶。
左臂的伤口在清冷的晨风中又开始隐隐抽痛,提醒着他付出的代价。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按了按粗糙包扎的地方,纱布下的伤口如同一团不肯熄灭的暗火。
一阵轻柔却坚定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林晚秋走到他身旁,没有说话,只是递过来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纱布。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随后移向他因失血和疲惫而显得苍白的侧脸,最后停留在他按着伤口的右手上。
“伤口又渗血了。”她的声音比平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和关切,“早上露气重,容易感染。重新包一下。”
陈青山接过纱布,低声道:“谢谢。”他熟练地用牙齿配合右手,解开原本已被血渍和江水浸透的旧纱布。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边缘红肿,看起来有些狰狞。他咬着牙,快速用新纱布重新缠绕、打结,动作因为疼痛而略显僵硬,却带着一种惯于忍受的麻利。
林晚秋静静看着,没有插手。她知道他的倔强和自尊。等他处理完,她才开口,目光投向远处哈尔滨城区那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轮廓:“‘夜枭’的根拔掉了,但这片土地上的毒瘤不止这一个。日本人还牢牢占着这里。我们接下来,该往哪里去?”
陈青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熟悉的城市此刻显得遥远而陌生。完成了复仇,捣毁了敌人的巢穴,一股短暂的虚脱感之后,是更深沉的迷茫。前路似乎有很多条,却又不知道哪一条才能真正通向光复和救赎。他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绝不会是停下来。”
“去蒙江。”林晚秋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杨靖宇将军的队伍还在那里,像钉子一样楔在敌人的心脏地带。我们带出来的这些文件,”她指了指正被战士们小心翼翼整理、装箱的那些从保险箱和敌人身上搜出的纸页,“还有这枚印章,或许对那边的斗争至关重要。”
她顿了顿,侧过脸看着陈青山,眼神深邃:“而且,你不是一直要找小梅吗?抗联的情报网络远比我们单打独斗要广得多,力量也大得多。借助组织的力量,找到她的希望更大。”
听到“小梅”两个字,陈青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希望和恐惧同时涌上心头。经历了这么多生死,见过了太多转眼即逝的生命,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得到妹妹的消息,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更害怕听到的是噩耗。他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过去了这么久,兵荒马乱的……她,真的还能……”
“要相信她。”林晚秋打断了他,语气异常坚定,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小梅很聪明,也很坚强。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一定能活下去。而我们,现在不再是孤军奋战了,我们有了更多的同志,更大的力量。只要她还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就一定能找到她。”她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他未受伤的右臂肩膀,那动作带着战友间的鼓励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
这时,老周处理完战场事宜,拖着疲惫却依旧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他听到了他们最后的对话,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赞许:“晚秋同志说得对。蒙江是目前最好的去处。杨靖宇将军的队伍需要支援,也需要你们带去的这些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布包,递给陈青山:“青山,拿着。这里面是一些路上必需的盘缠,还有一套新的‘良民证’,名字还是‘陈怀远’,身份也重新做过了,更稳妥些。”接着,他又从腰后解下一把用布套着的家伙,郑重地递过来,“这是马将军特意嘱咐我交给你的。他说,这次端掉‘夜枭’,你居功至伟。这把枪跟着他有些年头了,是把好枪,希望在你手里,能多杀鬼子。”
陈青山接过布包和枪。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重量,更是那份认可和期望。他抽出那把毛瑟c96驳壳枪,枪身保养得极好,木质枪托泛着温润的光泽,金属部件在晨光下闪烁着冷冽的蓝光,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历经战火的可靠。他紧紧握住枪柄,一股坚实的力量感从掌心蔓延至全身。“谢谢马将军!谢谢周掌柜!”他声音有些哽咽,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句感谢里。
第二天凌晨,天色墨黑,寒风刺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已经停在林边小道上。陈青山和林晚秋与护送他们的两名精干战士最后检查了一遍行装。陈青山将新得的驳壳枪仔细插在腰后,那份“陈怀远”的良民证和盘缠贴身收好。
他最后回头,望向哈尔滨城的方向。巨大的城市轮廓还沉睡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鬼火。“时光”钟表行柜台后的惊险博弈、“悦来”客栈走廊里的生死追击、废弃码头水道中的刺骨冰寒、还有那些永远倒下的面孔……这一切都深深刻进了他的生命里。
“在想什么?”林晚秋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裤,目光清亮而警惕。
陈青山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想那些没能看到今天太阳的人。王把头、老烟枪、河神庙的吴老爷子……还有那么多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同志。我们活着,就不能让他们白死。”
林晚秋沉默了片刻,寒风吹动她额前的几缕发丝。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在起誓:“他们不会白死。每一滴流下的血,都会变成火种,烧得更旺,照亮我们接下来更艰难的路。直到把所有侵略者都赶出去,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记住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