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工房内的空气粘稠而压抑。劣质烟草味、汗臭味和一种说不清的、类似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合在一起,冲击着陈青山的鼻腔,让他忍不住皱紧眉头。一盏挂在房梁上的煤油灯发出昏黄摇曳的光,勉强照亮这个不大的空间。一张粗糙的原木桌子,几把缺腿的椅子,墙角堆着些沾满泥土的工具和几件破旧的军大衣,处处透着简陋与粗暴。两个持枪的日本兵像门神一样杵在门口,眼神冰冷,如同看待猎物般盯着陈青山,让他浑身不自在。
陈青山被粗暴地推到桌前。桌子上摊着一块用油布包裹着的物件,边缘露出一点金色的光泽,看起来价值不菲。矮壮的监工指着那油布包,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青山脸上,语气带着威胁:“太君的金表!停了!修好!修不好,死啦死啦地!” 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陈青山心上。
陈青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断肋骨。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修表匠的本能暂时压倒了恐惧。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一块金色的怀表露了出来。款式很旧,但保养得不错,金光闪闪的外壳在油灯下显得有些晃眼,一看就是上等货色。他拿起表,凑近灯光,手指习惯性地感受着表壳的温润和重量——这是一块典型的瑞士产怀表,机芯应该相当精密。 他轻轻旋开表盖,露出里面的机芯。只是一眼,陈青山的眉头就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机芯结构并不复杂,但灰尘堆积严重,油泥干涸,几个小齿轮明显磨损变形,甚至有一个齿轮的齿牙断了半颗。这表显然很久没有保养,又在恶劣环境下使用,停摆是必然的。问题在于,这种程度的损坏,绝非一朝一夕形成。那个监工说是“太君的金表”,但看这使用痕迹…更像是某个底层军官甚至士兵长期佩戴的,与“金表”应有的精致保养完全不符。一丝疑虑悄然爬上心头,让他警惕起来。
“怎么样?能修吗?” 监工不耐烦地催促,鞭子柄在桌面上敲得咚咚响,眼神里满是不耐烦,显然没把陈青山这个“逃难学徒”放在眼里。
“能…能修…” 陈青山连忙点头,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尽量表现得怯懦,“但…需要工具…和…时间…” 他摊开空空如也的手,一脸为难——他知道,对方肯定有工具,这不过是拖延时间、观察环境的借口。
监工骂了一句脏话,转身在墙角那个破工具箱里翻找起来,叮当作响。陈青山趁此机会,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视整个房间。王把头那句“看仔细…东西…”如同警钟在他脑中回响。东西?什么东西值得王把头特意提醒?
他的目光掠过墙角堆积的杂物,掠过墙上挂着的一份模糊的、似乎是劳工营区划图的纸张,掠过桌子边缘散落的几份日文文件…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那里,似乎塞着一小角折叠起来的、质地不同的纸张?颜色微黄,不像旁边的日文文件那样雪白,而且边缘似乎…有烧焦的痕迹?非常隐蔽,若非刻意寻找,几乎不可能发现! 就在这时,监工粗暴地将一个简陋的工具包扔在桌上,声音带着施舍般的不耐烦:“快点!别磨蹭!太君还等着呢!”
陈青山赶紧收回目光,心脏怦怦直跳。那会是王把头暗示的“东西”吗?他不敢再看,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怀表。工具包里只有几把粗笨的螺丝刀、一把小钳子和一块油腻的抹布,没有镊子,没有放大镜,更没有适合的润滑油——条件极其简陋,几乎是要让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法。他拿起螺丝刀,小心翼翼地卸下后盖螺丝,动作尽量显得生疏笨拙,像一个刚入行的学徒,避免暴露自己真正的手艺。灰尘和干涸的油垢暴露出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他用抹布的一角,沾了点唾沫(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溶剂”),极其耐心地、一点点擦拭着机芯表面的污垢。没有镊子,他只能用手指和小钳子配合,尝试着清理齿轮间的积垢,动作缓慢而吃力。他必须拖延时间,同时寻找机会确认桌角那“东西”的真面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监工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时不时用日语骂骂咧咧,显然对陈青山的“慢效率”很不满。门口的两个日本兵则像雕塑般一动不动,眼神始终锁定着他,让他不敢有丝毫异动。陈青山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半是紧张,一半是专注——他清理了大部分污垢,找到了那个磨损最严重的小齿轮,用小钳子尝试着矫正它的齿牙,动作刻意放慢,心里却在飞速盘算: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靠近桌角?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那个变形的小齿轮时,监工房的门帘被掀开了。
一股淡淡的、与这污浊环境格格不入的、清冽的冷空气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皂角清香飘了进来。随之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身影,与这粗糙的监工房显得格格不入。
陈青山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一眼,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门口站着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穿着一件半新的、剪裁合体的深蓝色棉旗袍,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呢子大衣,领口围着一条素色的羊毛围巾,显得干净而雅致。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与周围的肮脏形成鲜明对比。她的面容清秀姣好,眉眼如画,鼻梁挺直,嘴唇小巧而略显苍白。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她整个人如同一株误入泥沼的空谷幽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与环境截然不同的洁净感,让陈青山瞬间有些失神。 然而,最让陈青山心惊的,是她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极其明亮的杏眼,本该盛满这个年纪应有的明媚,此刻却沉静如水,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一切。那沉静的目光快速扫过房间,掠过监工,掠过日本兵,最后落在了拿着工具、一脸污垢的陈青山身上。那目光中没有任何鄙夷或恐惧,只有一种冷静的审视和…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快得如同错觉,让陈青山捉摸不透。
“哥,还没弄好吗?” 姑娘开口了,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点软糯的南方口音,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家常的随意。她是对着那个矮壮监工说的,称呼让陈青山心头剧震。
监工看到姑娘,脸上横肉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语气也软了几分,不复之前的粗暴:“小妹,你怎么来了?这脏地方…快了快了,这小子在弄呢。” 他指了指陈青山,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哥?陈青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个气质出众、与劳工营格格不入的姑娘,竟然是这个粗鄙监工的妹妹?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难以消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但刚才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睛,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王把头的警告再次响起,他心中警铃大作:这个突然出现的“妹妹”,是巧合,还是另有所图?
“中村少佐那边派人来问进度了。” 姑娘的语气依旧平静,她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桌边不远处,似乎对那块拆开的金表有些好奇,目光落在陈青山笨拙操作的手上,停留了片刻,“这就是要修的表?”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像探照灯般扫过桌面,包括那个藏着“东西”的桌角。
“是啊,太君急着要呢!” 监工连忙应道,又转向陈青山,恶狠狠地补充,“听到没?太君催了!快点!修不好你就等着喂狼!”
“是…是…” 陈青山连忙应声,更加“笨拙”地摆弄着那个小齿轮,故意弄出些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显得手忙脚乱,实则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姑娘的举动——她离那个桌角的缝隙很近,似乎在不经意间,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更响亮的日语呵斥!一个穿着尉官军服、佩着军刀的日本军官(并非中村健一)带着两名卫兵闯了进来!他脸色阴沉,目光如电,扫视着房间,显然是来督查进度的。
“八嘎!磨蹭什么!” 尉官对着监工吼道,目光随即落在桌上拆开的金表和笨手笨脚的陈青山身上,眼神充满怀疑和不耐烦,“这个人,可疑!搜身!” 他显然不信任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修表学徒”,担心是抗联的探子。
“哈依!” 监工一个激灵,立刻应声,转身就粗暴地抓住陈青山的衣领,要将他拽起来搜身!他的动作粗鲁,显然没打算手下留情。
陈青山脑中“嗡”的一声!搜身!那半块铜牌和那份至关重要的电文就在他胸口内袋!一旦被搜出,必死无疑!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反抗,手指甚至已经摸到了藏在腰间的火镰——那是他唯一能用来反抗的“武器”!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响起。
是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