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山区的空气像是能拧出水来,黏稠而闷热。吴所畏抵达这个被层层叠叠翠绿竹海环绕的小村落已经快两周了。村子很安静,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鸡犬相闻,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他住进了基金会安排的一间干净朴素的农家小院,与那位名叫阿木公的老篾匠成了“邻居”。阿木公七十多岁,精瘦,黝黑,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有神。他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在自家院子的荫凉处,手里拿着篾刀,将一根根青竹破成粗细均匀、薄如蝉翼的篾片,动作精准得如同机器。
吴所畏最初的热情,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基础练习中,很快被消磨掉大半。破篾,听着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难如登天。力度稍有不均,篾片就断了;角度稍有偏差,边缘就毛糙了。他的手很快被锋利的篾片和坚韧的竹纤维划出了无数道细小的口子,火辣辣地疼。阿木公从不主动指导,只是在他笨拙地尝试时,偶尔瞥过来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吴所畏莫名感到一种压力。
进展缓慢,加上山区湿热的天气和饮食上的不习惯,吴所畏开始有些焦躁。他带来的素描本上画满了各种天马行空的、将竹编与现代设计结合的构想,但现实是,他连一个平整的篾片都破不好。挫败感如同这山间的雾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这天下午,天气愈发闷得反常,黑沉沉的乌云压着远处的山巅。吴所畏坐在阿木公院子里的矮凳上,跟手里一根不听话的竹子较劲,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混着手上的伤口,又涩又疼。阿木公依旧沉默地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
“阿公,”吴所畏终于忍不住,放下手里的篾刀,有些泄气,“这……也太难了。”
阿木公缓缓吐出一口烟,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脚边一个编了一半的、结构异常精巧的鱼篓,继续手上的动作。那篾片在他枯瘦的手指间仿佛有了生命,上下翻飞,穿梭自如,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
吴所畏看着那近乎艺术的编织过程,再看看自己面前一堆歪七扭八的失败品,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他霍地站起身,想回自己屋里静静。
也许是起得太猛,也许是连日休息不好,眼前突然一阵发黑,脚下一滑,旁边正好堆着些刚砍下来、还没处理的带刺毛竹。他下意识用手一撑,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抬起手,只见掌心被粗糙的竹刺划开了一道颇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
阿木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了过来,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吴所畏忍着痛,用没受伤的手胡乱从口袋里掏纸巾想按住伤口,心里又懊恼又狼狈。就在这时,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瞬间打湿了地面,也淋了他一身。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件干燥的、带着淡淡烟草和竹子清香的旧外套披在了他头上。阿木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拉起他没受伤的手臂,把他拽进了屋里。
老人的手劲很大,动作却不算粗暴。他把吴所畏按在堂屋的木凳上,转身从里屋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医药箱,里面是些最普通的碘伏、棉签和纱布。
阿木公示意吴所畏伸出手,然后用棉签蘸了碘伏,动作熟练却毫不温柔地给他清洗伤口。碘伏刺激着皮肉,疼得吴所畏龇牙咧嘴,但他咬着牙没吭声。
清洗,上药,包扎。阿木公的动作简洁利落,包扎好的纱布甚至打了个规整的结。做完这一切,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把医药箱收好,又给吴所畏倒了碗热水,然后坐回门槛边,看着门外倾盆而下的暴雨,吧嗒吧嗒,重新抽起了烟。
吴所畏捧着那碗温热的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又看看阿木公沉默佝偻的背影,心里的那点焦躁和火气,忽然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受伤和这场暴雨浇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混合着疼痛、狼狈和一丝奇异平静的复杂情绪。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疼痛似乎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些。他是不是太急了?设计可以天马行空,但手艺,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是一刀一刀、一篾一篾磨出来的。阿木公那双布满老茧、疤痕累累的手,就是最好的证明。
暴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色早早暗了下来。吴所畏借了阿木公家的固定电话,给池骋打了个电话。信号断断续续,杂音很大。
“池骋……”电话一接通,听到那边熟悉低沉的“喂”,吴所畏鼻子莫名有点酸,声音也带上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