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知微只是将那半片听诊器残壳高高举起,立于焦台之上,声音穿透残烟:
“你们怕我没有书?”
她环视四周,目光如炬。
“可我有会说话的心。”
风骤起,卷起灰烬,在她周身盘旋如蝶。
远处,盲童们的诵读声未曾停歇。
一字一句,汇成洪流。
她站在废墟中央,白衣胜雪,眼神清明如初春破冰之水。
有些东西烧得掉,有些东西烧不灭。
比如记忆,比如信念,比如——人心。灰烬未冷,风却已开始转向。
沈知微站在奉医司残垣之上,脚下是焦土与断木,头顶是沉沉夜幕。
她没有点灯,也不需要光——火已经烧够了。
今夜,她要借的是人心之光。
她将听诊器残壳轻轻按在胸口,血晶微颤,余温尚存。
那圈锈痕般的铁匣空槽前,她缓缓抬手,声音不高,却如刀劈夜色:“从今日起,奉医司不立墙,不建阁,只设坛。”
众人静默。
幸存的学徒、医婢、盲童围拢在废墟四周,脸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们知道,这位掌医监要做什么——书没了,人还在。
只要人活着,医道就不灭。
“我宣布:‘百人传方链’,即刻启动。”她的声音冷静如手术刀划开脓疮,“每人强记一卷医典,轮替背诵,日夜不辍。今日你诵《脉经》,明日他讲《产难辨》,错一字,全组重来;忘一药,全员罚跪。我要你们把医典刻进骨髓里,融进呼吸中,变成心跳的节律。”
话音落下,无人质疑,无人退缩。
秋荷低头整了整衣襟,上前一步,双膝跪地,却不为拜礼,而为请命:“奴愿领首卷——《胎产辑要》。”
沈知微凝视她片刻。
这个曾因一句错药被贬为洒扫婢女的女子,如今脊背挺得比任何太医都要直。
她点头,将一片沾着血迹的竹简递出——那是从黑翎手中抢回的残页之一,仅存目录与序言。
秋荷闭目,深吸一口气。
下一瞬,清朗之声自唇间涌出,如泉击石,字字分明:“妊娠三月,始分男女,宜食甘美,忌怒恚……四月养胎,当避风寒,禁房事……”
“胎动不安者,察其色、听其声、按其腹,三法并用……若见红不止,速取阿胶、艾叶炭、地榆炭,急煎服之……”
一字未落,一句不断。整整三千七百余言,竟无半分滞涩。
沈知微默默取出听诊器,覆于她额前。
血晶骤亮,光芒渗入眉心,刹那间,脑内景象投映而出——
无数小楷文字如星河流转,在黑暗中自行排列组合,脉络清晰,章节分明,竟似有一本活生生的《胎产辑要》在她识海中静静运转。
沈知微指尖微颤。
她见过太多奇迹:剖腹取婴、急救羊水栓塞、逆转宫缩乏力……可这一刻,她眼底滚烫,终于有一滴泪滑落,砸在焦土上,发出轻微“嗤”声。
“原来你们早就成了活医典。”她低声说,像是对秋荷,又像是对所有站着的人,“是我迟钝了。”
火堆旁,盲童们齐声接诵下一段,声音稚嫩却坚定,如同春雷滚过荒原。
而在高墙阴影处,小满生蜷缩在瓦砾之上,手中紧握火把,指节发白。
他本是来毁的——奉命纵火,斩草除根。
可此刻,听着那一句句他曾背到吐血的医训,看着那些连眼睛都没有的孩子都能一字不差地传承下去,他忽然觉得手中的火把重如千斤。
耳边响起三年前那个雪夜的声音——沈知微为他针灸时,指尖轻触他盲眼的旧伤,淡淡道:“眼睛看不见,心可以更亮。你记得的每一个穴位,都是光。”
“我不是恨你……”他嘴唇颤抖,几乎无声,“我是怕……我再也配不上你教的东西。”
而在更深的暗影里,谢玄负手而立,玄袍猎猎,面容隐在鸦羽之下。
他望着那簇在废墟中燃烧的篝火,望着沈知微白衣如雪的身影,眸色深不见底。
片刻后,他低声道:“放出‘影鸽’。”
身旁黑骑俯首:“是。”
“通知十二州分堂——无论藏在哪,把备份医典给我找回来。”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活着的人记不住一辈子,但我要她,有书可依。”
风起,灰烬盘旋如蝶。
而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沈知微悄然将一截烧焦的木尺握入掌心——那是母亲当年行医所用的“宫尺”,量药、定穴、判生死,如今只剩半截残骸。
她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刻度,眼神渐锐。
口耳相传,终有错漏。
她要让每一句话,都落在实处。
明日辰时,讲诵台将立于废墟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