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碎茧成声(2 / 2)

封皮无字,内页却密密麻麻记载着三百七十二名女子的姓名、年龄、所属机构,每人名下皆有详细记录:

“情绪波动等级:中度躁动,建议调离教习岗”

“验丝周期异常,疑有反抗倾向,列入观察名单”

“连续三月稳定,可晋升为训导使”

最后一行批注冰冷如刀:

“规训成效显着,拟向贵女阶层推广。”

谢玄翻完最后一页,指尖缓缓抚过纸面,仿佛在触摸一条潜伏多年的毒蛇脊骨。

他合上册子,将其收入黑袍之内,转身走出地窖。

翌日清晨,这份《清白录》已呈于御前龙案之上。

附简仅一句:

“陛下常言‘医者仁心’,今有人以仁心之名,行监牢之实。”

朝堂震动,宫闱噤声。

而就在诏狱深处,郑容华端坐牢中。

紫袍褪色,发髻松散,指间仍缠着一根银线,细细密密,绕了三圈。

她未哭,未闹,亦未辩。

只在蝶影收押她时,轻轻问了一句:

“她……会来看我吗?”

窗外,一只灰蝶扑翅而过,停在铁窗边缘。

她望着那蝶,忽然笑了。

“你以为我在害她们?”她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枯叶,“那你可知……我为何非得让她们也戴上?”郑容华被捕当夜,未反抗,只轻声问了一句:“她……会来看我吗?”

蝶影退去,铁门落锁,诏狱深处只剩一盏将熄的油灯,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

郑容华端坐于草席之上,紫袍褪色如残霞,发髻散乱却不显狼狈,指尖银线缠绕三圈,一圈又一圈,像是要把自己钉在过往的时辰里。

她没有等太久。

足音清浅,由远及近,踏碎了地底阴寒的寂静。

沈知微来了,一身素白医袍未染尘灰,手中听诊器泛着玉质冷光,仿佛不是踏入牢狱,而是巡视她的诊室。

“你来了。”郑容华笑了,眼角皱纹裂开,像干涸的河床,“我还以为……你会恨我。”

沈知微没说话,只是走近,在她面前缓缓蹲下,目光平视,如对一名病人,而非罪囚。

“你说贞洁囊是护她们。”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它勒进血肉,毒入心神。这不是护,是刑。”

“你以为我在害她们?”郑容华忽然笑出声,笑声嘶哑,带着几十年积压的苦,“我是在救她们……我被人说脏了一辈子,从六岁落水那日起,他们就说我不洁!裙裾湿了,发丝沾了泥,连哭都被说是‘哭得不端庄’!”她猛地抬头,眼中竟有泪光闪动,“我不想她们也这样!我想让她们……至少在别人眼里是干净的,是规规矩矩的,是可以被留下的!”

沈知微静静听着,神色不动,心底却似有惊雷滚过。

她忽然抬手,将听诊器柔性探头轻轻贴上郑容华手腕内侧。

血晶微光浮现,影像缓缓成形:

一个六岁女童沉在塘底,裙裾翻涌如死蝶,族人立于岸上指指点点,孩童齐声讥笑:“不洁之人,淹不死是天意不收!”

她挣扎着爬上岸,浑身湿透,却被一把推跪在地,老妇手持红绸覆其身:“从此闭口三年,赎你一身浊气!”

画面戛然而止。

沈知微闭了闭眼。

她终于懂了——这女人不是施暴者,是一个曾被世界碾碎、又试图用更残酷的方式保护后来者的疯子。

“你说得对。”她低声开口,语气竟有几分悲悯,“你不想她们再被骂脏。可你选错了方式。”她凝视着郑容华浑浊的双眼,“真正的清白,不是死后被人夸一句‘干净’,而是活着时能自由呼吸,能大声说话,能为自己流泪,也能为自己笑。”

郑容华怔住,银线从指间滑落,啪嗒一声,坠入尘埃。

三日后,宫门前设火坛。

千人围观,万目聚焦。铜鼓无声,风卷残云。

沈知微立于高台,手中捧着那枚象征“贞洁令”的青铜腰牌——曾是所有宫女医婢入宫时被迫佩戴的枷锁凭证。

她俯视众生,目光如炬,手臂一扬,将其投入烈焰。

轰——!

火焰冲天而起,映红半座皇城。

她将听诊器悬于火上,血晶骤然爆发万丈柔光,投影铺展苍穹:无数女子撕碎丝囊、焚烧婚书、剪断束腰、赤足奔逃……画面流转,如一场迟来百年的觉醒之祭。

风起处,灰烬如蝶飞舞,落在百姓肩头,竟无人拂去。

而在宫墙最暗角落,郑容华独自跪地,指甲深深抠进小腹旧伤,一点点挖出那枚腐烂多年的丝囊。

血流不止,她却仰头笑了,笑得像个终于卸下重担的孩子。

沈知微望向紫宸殿,低语如誓:

“这一把火,烧的不是规矩……是那些让我们不敢做自己的夜晚。”

远处,春桃抱着新发的医婢袍,站在晨光中,第一次昂首挺胸,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

“春桃在此!”

余音未落,奉医司焦土未冷,残烟缭绕如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