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风穿窗棂。
她站在院中,手中握着那份《责罚录》,目光落在控诉墙上尚未褪去的血书残痕——那里曾写满“我不愿”。
而现在,另一场无声的压迫正在蔓延,只不过这一次,屠刀披着白袍,口称“为民”。
她缓缓抬头,望向夜空。
片刻后,她写下一道密令,封入漆匣。
今夜,她要召一个人入府。
一个掌管黑暗的眼睛,一个行走于皇权阴影之外的男人。
脚步声响起时,她已等在廊下。
月色中,黑袍猎猎,谢玄缓步而来,面容冷峻如霜。
他递上一份薄册,边缘烙着黑翎鸦喙特有的鸦首火漆。
“你要的东西。”他声音低沉,“小德子过去三年的所有行踪记录。”
沈知微接过简报,翻开第一页,目光骤然凝滞。
——小德子每月十五,必私会工部记事郎崔简,调取各地户籍民册;
——其所抄录者,非普通户名,而是未婚、寡居、流产、不孕之女子名录;
她指尖划过纸面,忽觉一阵寒意自脊背升起。
更令人惊骇的是……夜如墨染,风止于檐角。
沈知微指尖捏着那页密报,纸面冰冷,字句却似烧红的铁针,一根根扎进她眼底。
月光斜切过廊柱,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峭,像一柄出鞘未尽的刀。
“借医肃妇,共清逆流。”
她低声念出这八字,唇间吐出的仿佛不是话语,而是血锈味的寒霜。
谢玄立于阶下,黑袍裹身,如同从暗处生长而出的影子。
他眸光不动,声音压得极低:“守典盟十年前被铲除时,残部遁入民间,以‘正风俗、肃妇德’为旗号蛊惑乡绅。他们从未消失——只是换了皮囊,藏进了你的医政里。”
沈知微闭了闭眼。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一名老医妇颤巍巍递上请愿书,说村中少女因拒检被断药,胎死腹中,母体溃烂无人敢治。
那时她只当是地方执行偏差,训斥一句“严查即返”便撂下。
可如今看来,那不是偏差,是蓄谋已久的渗透;不是失控,是一场以科学之名行压迫之实的政变。
小德子没有篡改她的命令。
他只是把她的仁心,锻造成了一套可以自动运转的刑具系统。
听诊器静静悬在床头,玉壳泛着幽微冷光。
她走过时,指节轻触其缘,刹那间血晶微震——画面一闪而逝:昏灯下,小德子跪坐在地,手中炭笔一笔一画描摹着她留下的手谕模板,嘴里喃喃:“师尊不愿做的事,我来做。天下女子该被管束,也必须被救赎……用同一种方式。”
救赎?
还是统治?
她猛地睁眼,转身走向案前,提笔落令,字字如刻:
“自即日起,奉医司一切政令暂停施行,须经掌医监、副使、监察御史三人联署,并于每日申时公开宣读于各州县医堂门前,百姓可质询、可驳议,方得生效。违者,视同伪造官令,斩。”
此令封入漆匣,加盖双印,交由亲信连夜送往六道驿站。
她要的不是镇压,是透明。
她要让阳光照进每一寸曾被“秩序”遮蔽的阴沟。
翌日清晨,春雾未散,掌医监大门紧闭。
门外石阶上,数十名属官列队等候召见,却无一人获准入内。
唯有高悬于门楣的木牌缓缓翻转,显出今日禁令——“静诊三日,闭门思过”。
风拂过牌面,发出轻微的响动,像是某种沉睡巨兽初醒的呼吸。
而此刻,奉医司首辅值房内,小德子独坐灯下,手中三封密令已被揉作一团。
值守书吏拦下呈报时,只说一句:“掌医监有令,非三联署,不接文书。”
他笑了,笑得极轻,也极冷。
瓷杯砸在地上,碎裂声惊飞檐下宿鸟。
他缓步走入后园,停在一棵枯梅前——那是当年沈知微亲手为他种下的,说:“你若成材,它亦开花。”如今枝干焦黑,唯有一幅炭笔画像挂在树旁,纸上女子眉目清峻,手持听诊器,立于光中。
他伸手抚过画像面容,指尖微微发颤。
“师尊……你总说医者为人,不为权。可若无人服从,何来救治?若不先立威,如何施仁?”
他低语,如同对神明忏悔,又似向敌人宣战:
“你不肯走的路,我替你走到底。”
屋檐之上,一道黑影悄然收弓,鸦喙火漆在袖中微闪。
黑翎鸦喙的人望着园中那抹青衫,眼神复杂难辨——忠诚与警惕交织,如同今夜悬于中天的残月,明暗参半。
而在掌医监深处,听诊器玉壳深处,一丝执念缓缓凝结,似有低语将出——
“她信任你……可你,配吗?”
风起于京郊旷野,无声卷动尘土。
某处村落的碾坊前,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挂在竹竿上,随风猎猎作响,像一面面未升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