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灰里生根(2 / 2)

也是她穿越后讲的第一堂课。

听诊器微微震颤,像是回应着地下深处某种无声的共鸣。

她闭上眼,指尖轻抚陶版刻痕,仿佛触摸到无数未曾留下姓名的女子的手——她们曾在深夜抄方,在灶台记药,在产床边流泪学习,在火刑柱前藏书。

她们不是神,只是想活,想救人。

所以她们把知识,藏进棺材、缝进衣襟、刻进墙皮、埋进土里。

沈知微睁开眼,望向窗外。

夜色浓重,但东方天际,已有微光悄然浮动。

像一场即将破壳的啼哭。

而在百里之外的京师府邸,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猛然摔碎茶盏,怒喝声撕裂寂静

裴文伯拂袖而起,眼中怒火几欲焚殿。

“荒谬!妖言惑众,竟至于此!”他一把扫落案上茶盏,瓷片飞溅,碎如星雨。

那面松江码头的医言墙,短短三日竟成民间圣迹,连边陲村妇都能背出“难产三忌”,更有小儿在学堂诵读《急救十法》——这已非传方授技,而是动摇纲常、乱礼毁典!

“此墙不毁,守典何存?人心一失,祖制尽崩!”他咬牙切齿,召来门下弟子二十余人,携油桶、刷帚、铁铲,趁夜潜行百里,直扑松江。

月隐云后,四野寂静。

医言墙静立渡口,白石灰字在夜色中泛着幽微冷光,宛如天书自显。

裴文伯冷笑一声:“不过石灰水写就,泼油一洗,顷刻化泥。”

油倾而下,顺着墙面缓缓流淌。

众人正待挥刷,却见异变陡生——那油非但未溶石灰,反与其交融凝结,如脂封漆,竟将九个大字牢牢锁在墙上,墨痕转深,字迹比白昼更清晰三分!

“怎会如此?”弟子惊呼。

原来陆明远早料敌先机,命工匠以特制石灰调入松脂、蛋清,遇油则固,遇水则显,正是“风雨不侵,愈毁愈明”。

这墙不是纸,是骨;不是墨,是血。

尚未回神,忽闻一声暴喝自暗处炸响:“住手!”

一名老农执锄而出,须发凌乱,裤脚沾泥,双目赤红如燃:“我婆娘昨日难产,稳婆照着这墙上的字办,才保住性命!你们洗的是字?你们要的是命!是要我们女人一辈辈死在产床上吗!”

他话音未落,四周阴影中陆续走出数十百姓——有接生归来仍带血污的稳婆,有抱着婴孩的母亲,有拄拐的老翁……人人手持农具、扁担,围堵而上。

“我们认不得官老爷,只认得救命的字!”

“谁敢动墙,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群情汹涌,守典盟众人胆寒,裴文伯脸色铁青,只得仓皇撤退。

临行前回首一瞥,只见那面墙在夜雾中静静矗立,像一柄刺向旧世咽喉的利刃。

消息传至奉医司偏院时,沈知微正对灯整理陶版目录。

她听完陆明远禀报,并未展颜,只淡淡问了一句:“记下那老农名字了吗?”

陆明远一怔,随即答道:“王大根,十里坡人,三代佃农。”

沈知微提笔落笺,朱批三字:授民医帖。

“日后凡持帖者,可免挂号,直入诊堂。”她合上册子,语气平静,“能护住一面墙的人,也配得上一张诊席。”

夜更深。

她独骑瘦马,踏过泥泞山径,巡访偏远村落。

风穿林梢,万籁俱寂,忽见一处茅屋窗缝透出微光,摇曳不定。

她悄然近前,凑眼窥视——

油灯如豆,吴阿柳蜷坐炕角,手中炭条在一块破旧粗布上缓慢移动,一字一句默写:“……胎逆者,宜膝胸卧位,导其自转……”布面密密麻麻,皆是《授业录》残章,错漏极少,竟已熟记大半。

沈知微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吴阿柳猛然惊起,慌忙将布卷藏于身下,浑身颤抖:“掌医监……我……我不是偷书……我只是想记住……”

沈知微未语,只轻轻摘下肩头听诊器,铜管微凉,在昏光中泛着沉静光泽。

她俯身,将探头缓缓贴上那块破布。

心尺血晶倏然转动,树状纹路亮起,如根脉复苏。

刹那间,光影交错——

三年前雪夜,产房血流成河。

吴阿柳难产昏厥,胎儿横位,脐带绕颈。

她亲手施术,以柳氏正骨手法轻推胎臀,旋转胎头,最终一声啼哭划破长夜。

那时窗外风雪狂啸,屋内烛火将熄,而她握着剪刀与缝线,站在生死边缘,一寸寸抢回两条命。

影像消散,沈知微仍跪坐于地,目光落在眼前女子脸上。

那曾苍白濒死的面容,如今虽布风霜,却透出一股倔强生机。

她终于开口,声音极轻,却如雷贯耳:

“你不是在抄书……你是在续命。”

窗外,星河浩荡,无声铺满天幕。

仿佛千千万万盏灯,正在黑暗中一盏盏亮起,彼此遥望,终将连成一片燎原之火。

而在数里外的盲女小满生家中,那本无人见过的《授业录》手抄本,正静静躺在草席之下,页角翻动,似被夜风轻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