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碑下雨显(2 / 2)

这位曾带头砸塾、唾骂“女子行医乃逆天”的老药婆,此刻颤巍巍捧着一口漆黑棺材,步履蹒跚至碑前。

“我……我也有一样东西。”她声音沙哑,老泪纵横。

棺盖打开,露出一箱泛黄手札,纸页脆薄,边角虫蛀,却用油布层层包裹,显然珍藏多年。

“我娘……是前朝女医。”她哽咽道,“先帝禁女习医,她不敢明传,只能夜里抄书,一页一页,藏进棺材底。这些……是《千金方》女科篇,还有她自己写的《产难十证解》……我们藏了一百年,就怕被人说是‘不正经’,怕连累子孙……”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泥水中。

“可你们敢写了,敢教了,敢站在这里……我……我也敢交出来了!”

沈知微缓步上前,蹲下身,双手接过那箱笔记。

指尖触纸的瞬间,心尺血晶骤然一闪。

眼前浮现画面——三十年前,油灯昏黄,一名素衣女子伏案疾书,窗外巡逻兵影绰绰,脚步声逼近。

她将最后一张纸塞入棺底夹层,轻抚腹部,低语:“女儿,将来你要活着,也要能治病。”

影像消散。

沈知微低头看着怀中故纸,仿佛听见无数沉默的呼吸,在历史的缝隙中挣扎求存。

她缓缓起身,将笔记抱于胸前,立于雨中碑前。

风起,雨急,黑袍翻飞。

她不开口,只静静望着眼前这片曾被烈火吞噬的土地,望着那些曾低头匍匐如今昂首而立的脸庞。

有些话,不必她说。

天自会替她写。雨停,夜色浓重如墨。

沈知微独坐于断碑残垣之间,黑袍被雨水浸湿,紧贴身体,发丝垂落额前,沾着细密的水珠。

她膝上横放着那只听诊器——铜管已微微生锈,探头却在月光下幽幽反光,仿佛有生命般轻轻震颤。

心尺血晶悬浮于耳道连接处,缓缓旋转,如同星轨初成,脉络渐明。

她闭上眼睛,指尖轻压听诊器颈环,将探头缓缓贴上石碑湿润的表面。

刹那间,树状记忆网络完全形成,如根须破土、藤蔓攀枝,瞬间贯通三年来每一寸诊疗痕迹。

影像自石中涌出:小满生蜷在焚塾角落,睁大眼睛听她讲“子宫解剖图”;吴阿柳颤抖的手握稳手术刀,在烛火摇曳中剖开产妇腹腔,血溅衣袖仍不退半步;秦半仙老泪纵横,将一叠泛黄纸页塞进棺底夹层,低声呢喃:“娘……我替你守住了。”

一幕幕,清晰如昨。

这些不是神迹,是人迹。

是无数沉默女子用性命换来的知识火种,在黑暗里偷偷传递,一程又一程,终于烧到了今日。

她喉头微动,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母亲,你听见了吗?”

那年她还在现代,母亲因宫外孕误诊离世,病历上写着“急腹症,病因不明”。

她攥着报告单站在太平间门口,第一次明白——医学若不普及,权威若不容质疑,死的就是活生生的人。

而今,她站在这片曾被烈焰吞噬的土地上,身后是百名残障学子、乡野助产士、被逐稳婆、蒙冤女医……她们曾匍匐于泥泞,如今却昂首立于碑前。

火盆仍在,灰烬未冷。

她起身,将秦半仙交出的那箱百年笔记一一取出,置于盆上。

纸页脆薄,虫蛀斑驳,却承载着一百年来不敢见光的智慧。

有人屏住呼吸,以为她要点火祭天,以示革新之志。

但她没有点燃。

反而转身,朗声下令:“崔砚——即刻开工,用防水药纸批量印制《授业录·平民版》,封面加印一句话。”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

“识字的女人,不会克夫——只会救人。”

人群骤然寂静,旋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哽咽与低泣。

这句话,戳穿了千年谎言。

那些说女子读书会败家、行医会冲喜的鬼话,此刻在雨后的寒夜里碎成齑粉。

她抬手抚过碑面湿痕,石灰文字尚未干透,“此地未亡者,是人心”十字符文般嵌入青石,宛如血脉复苏。

“从前,她们把医术藏在棺材里。”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夜色,“现在,我们要把它刻在石头上、写在天上、种进孩子的心里。”

风忽然停了。

远处天际,一线微光悄然撕裂云层,像是大地深处传来一声久违的啼哭,顺着雨水,流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