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七日,沈家湾的泥水终于退去大半,可人心的浊流仍未散尽。
井台边,十双沾满泥浆的手正奋力掘土。
那是村中最先敢靠近医棚的妇人——她们不再是灶前低眉顺眼的影子,而是挽着袖子、咬着牙关,在沈知微一声令下便挥锄破土的“挑水娘子”。
一尺、两尺……至第六尺时,泥土突然松动,一股清冽之水自地底汩汩涌出,如深山吐息,带着久违的凉意漫上指尖。
“有水了!真的有水!”有人跪倒在井沿,双手捧起一捧,颤抖着啜饮。
那水清得能照见人脸,无腥无臭,入口微甜。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水——不像塘里浮着绿膜、泡着死蛙的脏汤,更不像祠堂供桌上那碗所谓“通神”的红褐色“圣水”。
三日后,所有饮用此水并服用沈知微所制驱虫解毒丸的病童,高热皆退,神志渐清。
最重的那个孩子,曾口吐粉红泡沫、四肢僵直如死,如今竟能坐起唤娘。
全村震动。
可就在众人围着新井欢呼时,族老沈守义拄着拐杖踉跄而来,白发在风中乱舞,脸皱如枯树皮。
他盯着那一汪清泉,仿佛看着一道裂开的地狱之口。
“巧合!全是巧合!”他嘶吼,“龙王只是暂息怒火,与这妖井何干?谁敢喝它,便是背祖弃宗!”
没人再跪拜磕头,但也没人立刻响应。
恐惧仍在骨子里扎根,毕竟祖训说了三代——动土伤脉,必遭天谴。
沈知微不辩,也不争。
她只淡淡挥手:“阿铁。”
工部匠人阿铁默然上前,身后两名学徒抬来十具铜釜——皆由废弃药炉熔铸而成,形制小巧,便于携带。
每具釜底嵌入一层薄薄的金属网,细看竟是听诊器胸件拆解后的残片,经特殊锻打后形成蜂窝状微孔结构,内含血晶粉末,可吸附泥垢、重金属乃至肉眼不可见的浊毒。
她在井边架起灶台,当众演示。
一边,取塘中黑水倒入普通陶罐煮沸;另一边,将同样污浊的水注入净水釜,缓缓加热过滤。
片刻后,前者虽滚烫却依旧浑浊泛黄,浮着一层油膜;后者竟流出澄澈透明、几近无色的清水,蒸汽都带着干净的气息。
“信神,还是信这个?”她声音不高,却压过全场私语。
人群沉默。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迟疑着上前,舀了一勺过滤后的水喂给孩子。
孩子咕咚咽下,安然无恙。
第二天,五户人家悄悄用上了净水釜。
第三天,八户。
第五天清晨,连祠堂厨房也偷偷接了一根竹管,引的是“妖井”之水。
沈知微知道,破冰已成,接下来要做的,是让火种自己燃烧。
她召来十名识字寡妇,皆是家中顶梁柱,丈夫早亡或远走,独自拉扯儿女,最懂生死轻重。
她亲自教授《简方录》节选:识药性、辨脉象、知产程、防感染。
每人发一本粗纸抄写的册子,外加一枚铜牌,上刻“田间医婢”四字。
“你们不是巫祝,不用跳神;也不是稳婆,不必求签。你们只学一样——证据。”
小杏儿被任命为首徒。
这姑娘原是牧童小石头的妹妹,自幼聪慧,跟在沈知微身边三个月,已能独立为孕妇听胎心、量血压(用水银柱改装的简易装置),甚至记录《母子健康榜》上的每一项数据。
那一夜,偏岭村急报传来:一名孕妇难产超过十二个时辰,稳婆束手无策,家人已在准备棺木。
沈知微欲前往,却被暴雨阻路。马蹄陷于泥沼,寸步难行。
“我去。”小杏儿忽然开口,背上药箱,披上蓝布斗篷——那是奉医司学徒的标志。
“你?”老稳婆冷笑,“黄毛丫头也敢接生?等阎王收你时,莫说老身没劝过!”
产房内烛火摇曳,产妇面色青灰,气息微弱。
沈知微通过留声筒(竹制扩音器)远程指导:“查胎位。”
小杏儿颤抖着手探入,脑海中飞速回放《产科图解》中的插画。
她猛地抬头:“臀位!胎儿屁股朝下,卡住了!”
“那就把催生符贴肚脐,喊魂铃摇三圈!”老稳婆翻出黄纸朱砂。
“不行!”小杏儿厉声阻止,“该用胸膝卧位矫正!翻身趴下,抬高臀部,让胎儿自己转过来!”
“女子岂能如此失仪?成何体统!”沈守义闻讯赶来,怒喝如雷。
“你想让她死吗?”小杏儿第一次对长辈吼出声,“她还有心跳!孩子也有胎动!我不试,她们就都得死!”
产妇丈夫瘫坐墙角,哭着点头。
一刻钟后,婴儿啼哭响彻茅屋。
满屋寂静,继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老稳婆呆立原地,手中催生符簌簌落地。
良久,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压箱底的一叠符纸,轻轻放在小杏儿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