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人发指的是,番子回报,当地坊主为压制报警,竟用铁箍强行锁死传感带,逼迫织女昼夜连轴转,每日踩踏逾八百次,近乎酷刑。
沈知微指尖划过纸面,目光渐冷。
她起身走到案前,将所有证据一一归档:数据图、刑具拓影、受害女工口供(由东厂暗桩伪装药商录下)、甚至还有那铁箍内侧残留的血痕样本。
她不急。
也不怒。
因为她清楚,真正的较量,不在坊间,而在宫阙之上。
翌日清晨,她在学堂门前立了一块木牌,上书四字:
织机有声。
无人知其深意。
但当夕阳西沉,十名佩戴“织脉带”的织女已在小院外列队等候,改良织机整装待发。
她们不知道要去哪里。
但她们知道,这一趟,不是去织布。
是为了让某些人,终于听见——那些被沉默吞没多年的声音。
宫门外,金砖铺地,寒气未散。
十架改良织机一字排开,如列阵之兵。
织女们身着素色布衣,腕上缠着细银丝带——那是“织脉带”的显形,内嵌微簧传感,能将每一次发力、每一分震颤,化作可听可录的声波信号。
她们指尖微颤,并非畏惧,而是压抑太久的愤怒与希望在血脉中奔涌。
沈知微立于阶下,一袭青灰长袍,无饰无簪,却比任何凤冠霞帔更令人不敢直视。
她身后,是整整三匣证据:血染的绷带、断裂的指骨x光摹本(以薄绢透影法绘成)、铁箍刑具拓片,以及那卷用蜡封紧的竹筒录音——湖州黑坊三日连轴运转的真实声响。
文武百官列立两旁,有人冷笑,有人避目,更有工部尚书低语:“妇人之仁,竟扰朝会。”
唯有龙椅之上,帝王目光沉静,未曾开口。
沈知微缓缓抬手,做了个手势。
织女们同时踩下踏板。
“叮——咚——叮咚——”
清越之声响起,如泉击石,节奏分明,十二台织机应和如一,竟奏出一段《采桑曲》的调子。
每一响,都是安全力道的反馈;每一停,皆为呼吸留白的节制。
这是她们在学堂七日所学——不是更快,而是更久;不是拼命,而是保命。
群臣面露惊异。
“此非炫技。”沈知微声音清冷,穿透大殿,“而是证明:有序之力,方可持久。而所谓‘高产’,若以残身为祭,不过杀鸡取卵。”
她转身,取出竹筒,揭开蜡封,将其中细线缠绕的铜盘置于共鸣箱上,轻轻拨动发条。
刹那间,宫门之内骤然变色——
“哐!哐哐!!”
沉重撞击声炸响,夹杂着粗重喘息、女子呜咽、骨骼错位的脆响,还有孩童哭喊戛然而止……那是湖州某私坊的深夜实录,铁箍锁脉之下,织女被逼至极限,有人倒地,无人扶起,只有一声嘶吼:“再踩一次!少一下鞭三十!”
满殿死寂。
礼部尚书脸色发青,工部侍郎低头不语。
几位曾收受坊主贿赂的大员,额角渗出冷汗。
沈知微跪地,脊背笔直如刀削。
“陛下所闻之‘效率’,是以骨裂为代价换来的。”她一字一顿,“而真正的秩序,不必以沉默为祭。丝可成锦,人亦当存命。若命都不要了,要那万匹云锦,葬谁?”
风穿廊而过,卷起她袖口半寸旧痕——那是穿越之初,在刑场剖腹救人时留下的刀疤。
良久,帝王缓缓起身,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那仍在回响的共鸣箱上。
“织医学堂,准建。”
“《女工保健手册》,即日编纂,颁行全国。”
“凡压脉伤人者,按律同殴杀论处。”
圣音落定,如同惊雷劈开阴云。
退朝之后,夜雨初歇。
阿素独坐灯下,整理新编教材。指尖无意拂过铜哨——
一声轻响,房梁上悬挂的“音叉阵”忽然共振,十二根长短不一的铜叉依次震颤,竟自动奏出一段旋律。
婉转悠扬,似远似近。
是她幼时母亲在桑林边哼唱的童谣——《织月谣》。
她猛地抬头,怔住。
记忆如潮水冲破闸门。
她记起,七岁那年随母入织造局库房取线,曾见一面斑驳壁画:画中女子立于巨机之前,手持一物,形如铜铃,连着丝线贯穿织架;其旁题字苍劲:
“丝中有律,织者有声。”
那不是装饰,是机关!
她心跳如鼓,当即磨墨展纸,凭记忆描摹图案,连同铜哨共振之事一并写就,托信得过的货郎连夜送往京城。
三日后,沈知微收到密函。
烛火摇曳,她展开图纸,目光凝滞。
纸上所绘之器,轮廓清晰,结构精妙——尤其是中枢联动的“节律环”与“声引轴”,竟与她母亲遗物日记中记载的“器械织络图”完全吻合!
可母亲从未提过此图出自古制……更不曾言明,它曾在百年前真实存在。
她指尖抚过图样边缘,低声喃喃,如梦呓,如顿悟:
“这不是起点……是失传已久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