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章看着那份名单,脸色凝重:“沈大人,这些人……都是无根无底的浮萍,死了,连个追查的人都没有。霍家在军中盘踞三代,军中医政就是他家的一言堂,这潭水太深了。”
沈知微指尖在名单上缓缓滑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没人追查,那就让尸体说话。”
当夜,她带着乌勒,秘密潜入停尸的冰窖,剖开了最近一具尸体的颅腔。
在摇曳的烛火下,她用消过毒的柳叶刀和骨剪,以一种近乎艺术的精准,清晰地分离出受损的脑干组织。
炭笔在特制的绢布上飞速移动,将那被针尖破坏的神经路径、造成的脑组织水肿和出血点,纤毫毕现地绘制成图。
一张前所未有、足以颠覆这个时代认知的“杀人证据”,就此诞生。
恰逢边关大演武,百名士兵在校场列阵,操演箭伤应急处置。
沈知微当着监军马德禄和诸将的面,朗声提议:“为显我大周医术昌明,古今并济,末将提议增设‘古法护体组’,与我奉医堂的‘常规防护组’做个对比演练。也好让将士们看看,究竟何法更能护佑我军。”
霍仲达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对他的公然羞辱。
但在监军面前,尤其是在沈知微手握“医令先于军令”特权的情况下,他难违军令,只得咬牙应下,并亲自挑选了十名亲信士兵,当众为他们施展自己最得意的“太阳镇煞针”。
他手持青铜针匣,捻动金针,姿态飘逸,口中念念有词,俨然一代宗师风范。
三日之后,对比演练的结果揭晓。
奉医堂负责的九十名士兵,除了几个皮肉伤口发炎外,个个生龙活虎。
而霍仲达亲手施针的“古法护体组”,六人高烧不退、胡言乱语,三人更是出现了口眼歪斜、半身麻痹的中风之兆,还有一人,在今天清晨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沈知微下令将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连同棺木一起,抬到了帅旗之下。
在全军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当场揭开棺盖,随即命人展开那幅巨大的神经解剖图,高悬于帅旗之侧。
“诸位请看!”她手持一根长杆,直指图上太阳穴进针、直抵脑干的致命路径,声音清越,响彻全场,“这就是霍军医正口中的‘镇煞神针’!针尖过寸,直入脑干,损伤中枢,轻则昏迷瘫痪,重则当场毙命!你们看这死者后颈的针孔,再看这图上的路径,这就是真相!”
她猛地一指霍仲达,厉声喝道:“十七条人命!你拜的不是神针,是杀人的无知!你用的不是医术,是草菅人命的屠刀!”
字字如雷,句句诛心!
全场哗然,所有人都被那幅血淋淋却又无比清晰的“杀人图”惊得魂飞魄散。
连一向作壁上观的马德禄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看向霍仲达的眼神充满了惊骇。
“妖言惑众!一派胡言!”霍仲达状若疯癫,他无法理解自己传承百年的针法为何会变成杀人凶器,只当是沈知微用了什么妖术。
暴怒之下,他抓起沉重的青铜针匣,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幅绢图,口中怒吼,“老夫毁了你这妖物!”
千钧一发之际!
帅帐的帘幕被风雪猛地掀开,两道黑影如鹰隼般扑入,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只听“咔嚓”两声脆响,霍仲达和他那企图拔刀的儿子霍小川,已被瞬间制伏,双双跪倒在地,手臂被卸了下来。
为首之人摘下脸上的鬼面,露出右耳残缺的冷峻面容,正是乌勒。
他那残耳的伤口处,还凝着新鲜的血痂,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
他看也未看被压制的霍氏父子,径直走到沈知微案前,单膝跪地,双手捧出一面染着暗沉血迹的铜牌——与那名死去校尉所佩戴的,完全一致!
紧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刻有北斗七星纹路的黑铁令牌,沉沉地置于案上。
声音低沉如铁,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清。
“黑翎残部七十三人,藏于赤岭七窟,听候掌医调遣!”
当夜,风雪渐歇。
沈知微独坐灯下,仔细整理着今日的验尸笔记和那十七名死者的卷宗。
忽然,窗棂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叩叩”声。
她警觉抬头,只见一只小巧的紫檀木盒,已悄无声息地从窗缝滑入,稳稳落在她的案头。
盒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和一枚玄铁指环。
她展开信纸,是谢玄那熟悉的、瘦金体中透着凛然杀意的笔迹。
信中只有一道手令,授权她全权处置军中医政,肃清余毒。
而那枚指环,内壁上刻着四个小字,刻痕深刻,仿佛带着无尽的往事。
——癸未生归。
沈知微摩挲着那冰冷的铁环,良久,一个被尘封的记忆片段猛然浮现在脑海。
母亲曾提过,她的生辰,正是癸未年。
生归,生归……是她注定要回到这里,还是说,她的生命本就归属于此?
这一刻,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那年母亲的北上,不只是逃亡,更是奉了某种密令,前来交接初代御医留在北境的传承。
而这支被历史抹去的“黑翎卫”,他们守护的,从来不是皇权,而是这条随时可能断绝的、真正的医道正统。
她,沈知微,从踏入这片土地开始,就接过了这面沉甸甸的旗帜。
窗外,风雪已停。
乌云散去,北斗七星在洗练过的夜空中破云而出,光芒璀璨,遥遥映在她摊开的案卷上。
那是一份尚未完成的《战地急救规程》首页。
沈知微拿起笔,在“伤员分类救治”一栏下,沉思片刻,又重重添上了一笔。
死亡可以被追责,但更应当被预防。
这堵她要建立的长城,不仅要救治伤者,更要从根源上,杜绝无谓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