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域的天空,永远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那轮黑日如同垂死巨兽的眼瞳,散发着惨淡而冰冷的光芒,将整片大地浸染成一种绝望的灰黑色。联军营地驻扎在忘川河畔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中,远远望去,连绵的帐篷如同生长在冥土上的灰色蘑菇,肃杀而压抑。
距离蚩尤残魂本体预言苏醒的日子,仅剩最后两天。
营地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每一个将士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决绝,沉默地做着战前最后的准备。擦拭兵刃的“沙沙”声、加固防御工事的夯土声、以及伤员偶尔压抑不住的呻吟声,交织成一曲悲壮的战前挽歌。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血污和泥土混合的复杂气味,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对未知恐怖和必然牺牲的恐惧,这种恐惧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张逸凡独自一人,静立在营地边缘一处临时搭建的了望高台上。寒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自然萦绕在他周身,将刺骨的阴风与尘埃隔绝在外,却无法隔绝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浪潮。
八天,仅仅八天。从混沌渊底死里逃生、突破尊主级的狂喜,早已被现实残酷的倒计时冲刷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梦魇般不断闪回的记忆碎片,是沉重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愧疚与责任。
他闭上眼,那些逝去的面孔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最初在镇魂司任务中,那个带着几分羞涩和倔强,递给他伤药的少女苏清漪……那时阳光正好,她的笑容清澈得不像冥域该有的风景。
加入镇魂司后,与崔浩、林墨、赵烈他们一起训练、出任务的日子。崔浩总像个老大哥一样照顾他,嘴上嫌弃他毛手毛脚,却总在危险时刻第一个挡在他身前。他还记得崔浩战死前,用尽最后力气挡在身前,吼出的那句“快走!”身体被撕裂时鲜血喷溅在自己脸上的温热触感,至今难忘。
还有总是一脸严肃,却心系整个冥域安稳的钟岳统领。他站在战场,以身作则,最终力战而竭,身躯如同山岳般倒下,眼神却始终望着结界的方向,那里有他至死都要守护的信念。
无魂的诡谲机变,阴烛的沉默忠诚,赵烈的火爆直率,林墨的冷静缜密,陆明的跳脱不羁……一张张鲜活的面容,一段段共同经历的生死,此刻都化作了噬心的毒药,反复煎熬着他的灵魂。
“如果……如果我能更早突破尊主级,如果我的力量能再强一点……崔大哥,钟统领,赵烈……他们是不是就不用死?”张逸凡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紧握的双拳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但那点刺痛与心中的剧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力量!他渴望力量,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过。不是因为虚荣,不是为了地位,而是最简单、最纯粹的渴望——渴望拥有足够守护身边所有人的力量。可如今,他站上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尊主级高度,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依然无力挽回逝去的生命,依然对即将到来的、注定更加惨烈的终极决战,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怕。怕保护不了还活着的人,怕辜负了逝者的期望,怕冥域乃至整个阴阳二界,最终真的如蚩尤残魂所诅咒的那样,化为一片无尽炼狱。
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找到一个宣泄口,需要一个能让他暂时卸下重担、获得片刻安宁的港湾。
几乎是本能地,一个温柔而坚韧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苏清漪。
大战爆发以来,他冲锋在前,她救死扶伤,两人虽在同一片战场,却如同两条平行线,各自在生死线上挣扎,相见的机会屈指可数。上一次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张逸凡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她穿着被血污和药渍浸染的青色医袍,忙碌穿梭于伤员之间的身影,记得她偶尔投向自己的、充满担忧却努力挤出微笑的眼神。
此刻,在这种极致的压抑和孤独中,他想见她的渴望,达到了顶点。仿佛只要能看她一眼,听她说一句话,那颗在油锅里煎烤的心,就能得到一丝救赎般的清凉。
念头既起,便再也无法抑制。张逸凡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跃下高台,朝着营地中央医庐司的驻地大步走去。
沿途遇到的将士们,无论是镇魂司的弟子,还是夜墟宫的卫兵,见到他走来,都会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挺直脊梁,恭敬地行礼,眼中混杂着对尊主级强者的敬畏,以及对这场决战关键人物之一的殷切期盼。
“张副统领!”
“少主!”
张逸凡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脚步并未停留。这些目光和称呼,此刻对他而言,是荣誉,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压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他只想快点见到那个能让他暂时忘记这些身份和责任的人。
医庐司的驻地占据了营地中心一片较大的区域,数十顶白色的帐篷整齐排列,与周围灰黑色的军事帐篷形成鲜明对比。帐篷之间拉起的绳索上,晾晒着各种草药,浓郁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构成了这里独特的气息。帐篷内外,随处可见缠着绷带、或坐或卧的伤员,低沉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不绝于耳。
医庐司的弟子们,无论男女,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专注。递药,包扎,施展治疗法术……每一个动作都力求精准迅速,因为他们深知,自己快一分,伤者活下来的希望就大一分。
张逸凡的目光快速扫过忙碌的人群,很快,就在最中央那顶最大的帐篷前,看到了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窈窕身影。
苏清漪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医袍,原本飘逸的长发为了行动方便,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她的脸颊比之前清瘦了些,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但即便如此,也难掩她天生清丽的容颜,尤其是那双眸子,依旧清澈明亮,此刻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份丹药清单,与身旁一位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着。
那中年男子,正是她的父亲,医庐司主事——苏振海。自从画皮鬼师的冤案得以昭雪,苏振海虽不能官复原职,凭借着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很快重新赢得了众人的尊敬担任了主事一职。此刻,他眉头微蹙,似乎在为什么事情担忧。
“清漪。”
张逸凡走到近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清漪耳中。
苏清漪娇躯微微一颤,猛地转过头来。当看清来人是张逸凡时,她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掩饰的惊喜,连日积累的疲惫仿佛都被这抹亮色驱散了不少,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逸凡?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惊讶,也是关切。她注意到张逸凡眉宇间化不开的郁结和眼底深藏的疲惫,心不由得揪紧了。
一旁的苏振海也转过身,看到张逸凡,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年轻强者的赞赏,有对晚辈的关怀,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父亲的审视。他抱拳行礼,语气平和却带着敬意:“张副统领。”今时不同往日,张逸凡已是尊主级强者,地位超然。
“苏主事。”张逸凡抱拳还礼,态度依旧谦逊。但他的目光很快又回到了苏清漪身上,那其中蕴含的复杂情感,让苏振海这种过来人瞬间了然。
张逸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清漪说,不知苏主事可否行个方便?”
苏振海看了看女儿瞬间泛红的脸颊,又看了看张逸凡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沉重与渴望,心中暗叹一声。他拍了拍苏清漪的肩膀,语气温和:“去吧,清漪。这里有为父盯着,不用担心。”
苏清漪脸颊更红,像熟透的苹果,她飞快地瞥了张逸凡一眼,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走到他身边。
两人并肩,默默离开了喧闹的医庐司核心区,朝着营地边缘那片相对安静的小树林走去。一路上,谁都没有先开口。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却又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暧昧。只有脚步踩在碎石和枯叶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心跳声。
小树林里,冥域特有的枯黑色树木枝桠扭曲,稀疏的叶子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更添几分凄凉。但比起营地中心的压抑,这里总算多了几分难得的清静。
张逸凡在一棵相对粗壮的枯树下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对苏清漪。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笨拙地不知该如何说起。大战在即,他那些儿女情长的纠结和脆弱,说出来是否太过矫情?是否会让她平添担忧?
苏清漪仰头看着他,将他眉间的川字、紧抿的嘴唇、以及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尽收眼底。她的心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她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他紧攥的拳头,声音温柔得如同春日融化的雪水:“逸凡,这里没有别人。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心里很难受?”
掌心传来的温热与柔软,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逸凡心中紧锁的闸门。一直强撑的坚强外壳,在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柔面前,土崩瓦解。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那是茫茫苦海中唯一的浮木。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开始断断续续地倾诉。从崔浩为他挡下致命一击开始,到钟岳统领的战死,再到无魂、阴烛、赵烈、林墨、陆明……一个个名字,一段段回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诉说着他们的英勇,他们的牺牲,更诉说着自己的无力、自责和深不见底的愧疚。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清漪,我真的……真的好恨我自己!”张逸凡的声音哽咽了,尊主级强者的威严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就像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大男孩,脆弱得让人心疼,“我现在成了尊主级,可是那又怎么样?我还是怕!我怕接下来的决战,我怕保护不了还活着的人,我怕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我怕阴阳二界真的……”
他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