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冰剑如雪,决云中断开青天。
鸡叫头遍,张昊爬起来舞刀弄枪,卯时末天光大亮,给厢房里的病号检查一下伤势,把赖床的小鱼儿提溜到院里,去东南角厨院打饭。
后院隐约传来呼叱声、兵刃相交声,废墟间的空地上,方证正与王怀山试手,值夜换班的护卫们阴着脸站在一边观战。
或许是亲情羁绊,又或许是诚心悔过,王怀山并没逃走,这厮嗑药变成傀儡才会神功惊天,恢复正常其实躲不过枪子。
“老爷,夏管事来了,还带个老陕,说是连夜打开封回来。”
在值房顶班的符保寻来厨院,去锅里取了一个窝窝头撕咬。
张昊点点头,提上病号返回西跨院。
小鱼儿顶着鸡窝似的头发,坐在榆树下的马扎上发癔症,张昊有些发愁,也许应该把她送去金陵,交给宝琴,取了梳子给她打理头发。
“吃饭吧,完事再洗脸。”
“噢。”
张昊掰开馍馍给小鱼儿一半,听到脚步声放下碗筷,来客他有印象,那个大嗓门的关中汉。
夏管事介绍说:
“老爷,这是三原魁子号的丁振宜,最近联合山陕会馆是恒盛铺、义和店、畅泰兴等六十八家商号,成立织业协会,目前已成立十二家公司,有三家通过布政司和中交所审核,丁掌柜要回三原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特意来拜谢老爷。”
“大恩不敢言谢,小的代表同乡同好来拜见钦差老爷,我等能有今日,全赖老爷所赐。”
丁振宜说着大礼拜下。
张昊示意夏管事搀起,让符保搬来椅子。
“坐下说话,昨日熏风坊董家撤诉,不再控告汤家,是你所为?”
丁振宜急忙起身,压住大嗓门,躬身道:
“董家和兴盛坤党掌柜是亲眷,小的因此得知,当年筹建睢州会馆,发起人是倪文蔚。
倪文蔚专一放贷,董家附从,老爷禁止高利贷盘剥百姓,我等六十八家商号联名拥护。
大伙心里其实都有数,董家与汤家确实有仇隙,但是杀害董掌柜的幕后真凶另有其人。”
张昊微微颔首。
大明乃至历朝历代,推崇的儒家政治理想,是一个近乎自我管理的道德社会,法律的原点是社会自己解决纠纷,说穿就是民不举官不究。
朱元璋甚至下令,官僚除非特准,不许下乡,擅自下乡以“扰民”论罪,可判死刑,出发点很好,却被人钻空子,土地和国税严重流失。
加之国家财税依赖农业,而不是商业,官府对服务性质的组织与事业没兴趣,更无意国民经济多元化,社稷在商业资本浪潮冲击下瓦解。
在官府无能,执法缺失的情况下,商业市场秩序靠行会维护,所以竹木脚手架碾压钢管,犹盎勋爵忠犬李摘瓜垄断民生,曱甴张牙舞爪。
同乡同行商业联合会馆,由是在大明各地的都会和工商城镇勃兴,丁振宜能号召几十家山陕商号成立纺织协会,足见此人的能力和手腕。
至于规劝董家消停,无非是卖好给他,凶案主犯是倪文蔚的消息,他并未向外透露,布下的八卦阵徒劳无功,也不知何日才能捉住此獠。
“董家违法放债是一回事,被人杀害是另一回事,两案不能混为一谈,北纺会想要行稳致远,那就不能违心、背义、犯法,切记。”
“小人一定不忘老爷嘱托,协会已经做出公议,公司上市后便广设布行,将土布尺寸长短宽窄,以及每匹重量拟一标准,在北地州县推广,俾众周知,以便照样仿作······”
一边的夏管事见护卫疾步而来,悄悄拿手肘碰碰丁振宜,这位口若悬河的关中汉子回过神,赶忙压低腔调说:
“小的一时忘形,不敢再耽误老爷公务,初五公司上市、协会挂牌,准备在会馆演戏庆祝,不知老爷是否会去开封?”
“那边有司官员会去主持,本官暂时无法前往,不过无妨,来日方长。”
符保送客,张昊听护卫所说梁守刚及其二女婿,昨晚相继死掉,吃了一惊。
梁守刚中风不是伪装,他昨日去看过,饮食不进,屎尿失控,有随时挂掉的可能。
然而梁家二女婿,也就是夏知州的独子夏孝贤,在同晚死去,这就不正常了。
瞪眼不准小鱼儿跟着,出院子又听护卫说夏家媳妇流产,想了想,让人去通知王怀山。
卫署后宅门户大开,更道、路口、花园、莲亭等处,都有士卒把守。
后园过道荫凉,一群卫官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见巡按过来,慌忙执礼避让。
王怀山暗中来过两回了,道路并不陌生,穿过巡更甬道,直奔女儿住处,院里院外竟然一个下人都没有,人情冷暖如斯,让他怒火中烧。
俞姨娘守在女儿的卧房,听到身后脚步,扭头呆住,脸上肌肉抽搐一下,缓缓转过头,握着女儿的手说道:
“她受了刺激流产,已经喝下安神药,我不想看到你。”
王怀山不由自主便想走,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来看女儿的,而且女儿也不能再待在这里。
“我来接彤儿······”
俞姨娘突然发了疯似的,跳起来冲着他尖叫。
“害死恁多人还不够么?去跟着你的好师父、好师兄做大事吧,别来害我的女儿!”
王怀山后退了两步,无言以对,他是真的后悔带女儿出门,垂泪道:
“是、是我的错······”
俞姨娘喘着粗气,瞪着眼前这个窝囊废,牙齿咬得咯吱响,仿佛要将他撕烂嚼碎一般。
她昨晚才想明白,当年去天宁寺烧香,为何会碰到倪文蔚,那不是偶遇,而是倪文蔚为了结交梁守刚,故意在寺庙守株待兔。
还有眼前这个自诩武功天下第一的人,与倪文蔚合伙,杀了她的父母、兄长、亲族,上百口老少,害她差点杀死自己的女儿!
王怀山沙哑着嗓子道:
“家师早就死了,我来中州,就是想和倪文蔚结清恩怨,你父亲背叛神教,你跟了梁守刚,我、我不怨你们······”
妇人突然哈哈大笑,怨毒道:
“狗屁神教!我俞家良田千顷,锦衣玉食,我岂会看上你这个穷鬼,是父亲鬼迷心窍,以为你们能成大事,才逼着我嫁给你!
玄狐教害得我家破人亡,不人不鬼,你还有何颜面来见我!有什么脸说不怨我!你是不是还想害死我女儿?你怎么不去死啊!”
王怀山泪流满襟,想说自己早已后悔,然而看到对方充满憎恶和怨恨的双目,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转过身,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张昊上楼看一眼梁守刚,这厮真的死了,直挺挺躺在床上,整栋楼只有一个丫环守着。
正院人气颇旺,梁家的亲戚都来了,丫环端茶送水,小心翼翼伺候那些老爷太太。
背手在堂屋踱步的汤希夷听到亲随提醒,赶紧出屋下来台阶,拢手施礼。
“卑职见过按院老爷。”
“夏知州来没?”
“他听闻噩耗,昏过去了。”
“哦。”
张昊进来堂屋,听到偏房里面哭哭啼啼,竹帘内,影影绰绰有几个衣饰华丽的妇人。
“屋里是?”
汤希夷摇头悲叹:
“真真是阖家不幸,二女急火攻心,动了胎气,孩子没保住,哎~”
张昊这才闹明白,夏家两个媳妇都流产了。
“夏孝贤尸身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