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州昨晚回来没?”
陈朝先摇头。
“夏知州把城里庙宇拜完,又往柘城去了,看样子要把各处神仙菩萨拜过来,孙州判说本地旱涝频繁,百姓挖有不少备旱水仓,不过今年流民开垦的田亩太多,这才导致用水紧张。”
张昊见过乡下所谓水仓,利用地下水挖的拗井、塘井罢了,若是干旱持续,根本不济事。
“两县三十多个乡镇,指望那些小水仓不行,要趁此机会,全民动员,集中力量办大事。”
陈朝先跟着出了衙门。
“小邓说倪文蔚死不开口,要不要上刑?”
张昊摇摇头,除非他混成张居正,否则哪敢乱来,上马叮嘱道:
“这里不是南洋,按规矩来。”
返回老鼠刺沟,张昊安生下来,整日和匠作们混在一起,商讨如何改进取水工具。
有附近乡村的生力军加入,工地日夜六班倒,万人坑挖有三丈多深时候,地下水越来越旺。
匠夫在坑里打木桩,铺水排,水车架在一侧砌好的坑壁上,木铁混合省力滑轮组套上骡子,一声鞭响,片刻之间,坑里浑水哗啦啦被带了上来。
辛苦得到回报,欢呼声响彻营地,张昊望着顺渠流淌的浑浊水流,也是笑逐颜开。
如果仅供饮用,这边的匠夫马上就能转战别处,至于坑壁,附近乡民有空慢慢收拾即可。
但是挖井目的在于灌溉田亩,不但要接着深挖,还要修渠,不能靠人力挑水灌溉。
“咴儿啊——!”
张昊听到驴叫扭头,一匹膘肥体壮的驴子从人群里钻出来,背上有鞍座,驮着藤篓、雨具和葫芦,好像不是营地的牲口,那驴子踢踢踏踏循着地上水流凑到水车处,摇头摆尾,快活极了,人们哈哈大笑。
“这倔驴,死活拽不住,小老儿路过此地,听到喧哗,好奇过来看看,不意恰逢甘霖,诸位都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请受小老儿一拜。”
一个穿着灰布短衣的瘦削老者笑着抱手,团圈作揖,旁边匠夫连道不敢,谦称大伙都是跟着钦差老爷沾光,旁边人纷纷附和。
那老头心疼驴子,招呼蹲在水渠边洗脸的一个年轻人。
“子安快把驴子拉过来,水太凉,喝多怕要闹肚子。”
辰子安过去牵住驴子,顺便把葫芦装满,老少两个辞别一众匠夫,顺着小路往东而去。
老头边走边问道:
“就是那个浑身泥巴的高个子?”
辰子安抹一把脸上水渍,嗯了一声。
“这种心里装着百姓的官,万中无一,杀了要遭天谴,那笔银子不挣也罢,见过彤儿咱就回秦川。”
辰子安牵驴盯着斜阳,又是嗯了一声。
师徒进来州城西门,夕阳即将落山。
二人在街边买了酒食和豆料提着,七拐八拐,来到一个破败的土地庙,门一推,吱呀开了。
“老弟可是办完事了?”
打耳房出来个袖裰破烂、佝偻身躯的老庙祝,咧嘴笑道:
“大侄子不吭声走掉,原来是接你去了。”
“托老哥你的福气,来回还算顺利,小娃子不懂礼数,老哥你多担待,这是糟鱼,可怜今年天公不作美,吃不到黄河鲤鱼喽。”
老头把油纸包递给庙祝一个,让他去耳房拿碗,又给他倒碗酒水,带上徒弟往后院去。
辰子安把偏房门锁打开,点上油灯,出来给驴子备上草豆,进屋陪着师父吃饭。
漏尽三更,老头从床上起身,脚那边的辰子安也坐了起来。
老头摸黑穿上鞋子,结束停当说:
“你守着。”
月色满地如霜,街衢静谧,老头狸猫似的翻墙越脊,穿行在坊间小巷,摸到衙门西南院墙,纵身而上。
等夹道更夫过去,悄无声息跃了下来,南监禁房窗户上映着人影,院中有人在来回巡逻。
老头躲在墙角观察片刻,摄脚跟上那个狱卒脚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顺手提到暗处。
他放下狱卒,摸出火折子点燃迷香,放在了禁房门口地上。
小葛在灯下雕刻一个木偶,感觉眼皮子打架,脑子昏沉,想要美美的睡一觉,扭扭脖子伸个懒腰,忽然闻到一丝草药怪味,抽抽鼻子,起身出屋,脑袋随即挨了一巴掌,瞬间昏了过去。
老头取了墙上钥匙串,开牢门进去,看一眼趴在值房大睡的狱卒,悄无声息进了死囚大牢。
过道墙壁上的油灯昏黄,躺在墙角昏睡的老倪被一记铜钱打醒,扭头模糊看到一个瘦削身影,爬坐起来,压抑不住惊喜道:
“师弟。”
老头透过栅栏缝隙打量师兄,低声道:
“你的手段呢?”
老倪抓着手脚上钉死的镣铐,嘿嘿苦笑。
老头打开牢栏,撕扯老倪的袍摆缠在镣铐上,二人出来,老头上墙抛下绳索,拉扯师兄,避过巡更隶役,越墙而出,很快便没入暗巷。
老倪带路,二人摸到一个铁匠铺,逼着匠人砸开镣铐,老头临走抛下一锭五两重的银子。
辰子安见师父带着师伯回来,关上门去外面守着。
老倪嗅到肉香味,打开桌上的油腻纸包,埋头狼吞虎咽,一副穷形恶相。
那老头取了墙上挂的水葫芦,坐下来道:
“知道我为何救你么?”
老倪一愣,咽下鸡肉笑道:
“咱是师兄弟。”
老头摇头。
“伊王迁陵已毕,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救你是要告诉你,咱们的缘分尽了。”
老倪头也不抬,顷刻把烧鸡鸡吃完,端碗灌了几口水,长出一口气,在身上擦擦手,抹抹油嘴说:
“你怨我把小彤许给夏家?小两口情投意合,做少奶奶赛似跟着你······”
“你安的啥心思还用我说出来?!”
老倪怒道:
“我难道会害了孩子!”
“你在利用她!”
老头盯着对方,沉声道:
“你从小就是如此,否则师父为何客死他乡?小师弟为何兵解?你除了会利用别人,还会做甚?你走吧。”
老倪似哭似笑的呵呵一声,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起身离座,走到门口忽然停步。
“你为何不敢去见弟妹?她们母女生活在一起难道不好?你是不是以为梁守刚强纳的弟妹?你知道弟妹为啥离开你么?”
“滚!”
老头拍案咆哮,破旧的木桌咔嚓倾塌,油灯水碗滚落,屋中瞬间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