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眼禅师的法驾穿城而过,径回南山碧天寺。
山路蜿蜒,背阴处积雪尚未尽融,四个小童气力不支,步伐明显凌乱,随即被身强体壮的师兄换下。
入寺穿过题额为“悲愿宏深”的门洞,便是后园禅院。
老禅师睁开独眼,下舆缓步进了禅房。
看家值院的悟凡歪歪下巴,众人退下,小沙弥端来茶点,悟凡接过托盘,登上台阶,站在门外低低唤声师父,推门轻手轻脚的进去。
他将茶点放于榻桌,搬到云床一侧,扫一眼左右紧闭的窗扇,却没离开,稍微抬眼,一副有事禀报的样子。
“何事?”
老禅师闭目开言,声音里带着些许沙哑。
悟凡弯腰合什恭敬道:
“师父,普善师妹回来了,被一个自称法雨寺素心的比丘尼带来,那女尼······”
老禅师登时皱起眉头,打断他道:
“可是长身断眉?”
听弟子应是,又问:
“几时来的?”
悟凡回禀:
“巳时末。”
握固盘坐云床的老禅师独眼睁开,望向窗纸上的天光,大概午时过了三刻,如此看来,贼尼是在他下山时候到的,挟持普善、掐着点儿登门,显然是心虚胆怯!
“那是你素心师叔,请她过来吧。”
不久,院里传来脚步声,悟凡轻推禅门,躬身退开。
那个圆润丰腴的妇人斜一眼身边贼尼,迈腿进屋,微微拢手蹲身,朝云床上的老禅师叫声爹爹。
“师兄,一别数十载,黄天教广布大江南北,可喜可贺啊。”
素心面容瘦削,身材颀长,约莫三十来岁,戴灰布比丘帽、宽腰方襟灰布大袍,披一领形如鹤氅的绒褐茧绸月衣,大袖飘飘入内。
她语带讥讽,见老狗不动声色,抬手扯落避寒月衣丢在临窗翘头长案上,侧身坐到案旁椅子里。
虎眼禅师淡淡瞥一眼素心,面皮隐有光华,不见皱纹,任谁也看不出这贼尼已是五十多岁的人,问女儿:
“都没事吧?”
普善怨毒的目光刺向老贼尼,恨恨道:
“都回来了。”
老禅师垂下眼皮子,略微抬抬下巴。
普善给她爹施礼退出,悟凡奉上茶水,出来禅房,站在廊柱边等候召唤。
老禅师抿口茶水,缓缓抬眼。
“忽忽数十载,想必师妹也得道了,敢问师妹的接引祖师是哪位?”
“自然是无生老母垂怜,难道师兄是罗祖接引?说这些废话作甚,四年前普善去江浙传道,你也在桃花洞坐了四年,不就是等我么,你是要我送你一程,还是自己走?”
素心眼神冰冷,死死地盯住独眼闭合的老狗,说话间,左袖里缠在腕上的念珠已滑落手中,定念不动如山。
老狗的神通她在城外见着了,虽是小道旁门,根基却做不得假,从河岸进城、再回碧云寺,一路神通不收,其禅定修为,实已到了精深境界。
当年大伙先后拜入罗祖门下,算得上师出同门,至于为何都做佛门打扮,自然是三教本一家,而且修为若要勇猛精进,斩断六根乃方便法门。
罗教修行要观想上师,届时无生老母或罗祖法身会来接引,可怜她老母、罗祖、观音、三清之类观遍,也不见祖师接引点化,原因至今无解。
老狗创立黄天教,派徒子徒孙侵占她地盘,欺她太甚,得亏琳儿寻到泰山宝卷,三花五气通真,金丹黄庭沐浴成功,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呵呵呵······”
虎眼禅师笑了起来。
双方祸结衅深,他深知今日难得善了,显圣消耗的精气,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贼尼又是有备而来,也不会和他空耗下去,那就只能先发制人。
笑声甫落,他已凝神摒念,瞬间沉入功态法境,眉心祖窍一热,一团红黄夹杂的人形光团显现心镜。
光影便是素心贼尼,人生幼壮老,是一个真元外耗的过程,一个人有无修为,外显的气色骗不了人。
常人在他法眼中,都是残破杂色气团,少数有道之士,则是一片清明,贼尼红光大盛,显是入魔了。
素心只觉身上突兀发热,继而越来越热,有眩晕脑胀之感,心道这就是老狗的神通?
看来老狗修出来的神通善能控制心神,急忙凝神定意,忽然身上又是一冷,越来越冷。
决不能与他比拼丹道修为,动念间,手中珠串已然断裂,左右手各七,抬手甩出一颗。
虎眼禅师依旧闭目,侧身避过,素心随即发觉身心一松,明白自己做对了,又是一颗念珠裹挟劲风掷出。
“啪!”
暗器再次落空,钉在云床后面的粉壁上,素心不敢大意,双手连环抛射,犹如手挥琵琶。
一时间暗器似飞蝗,齐向虎眼禅师射去。
老禅师终于睁开独目,翻滚跳下云床,大袖挥卷,欲荡开暗器。
噗地一声,一颗暗器躲避不及,打在他脸颊之上。
虎眼禅师目眦欲裂,吐出碎牙血沫,大吼一声扑上,素心提起真气挥手格挡。
二人臂膊纵横,身影缭乱,一来一往,好似那滴溜溜转动的走马灯一般,瞬息间交手数十个回合。
素心察觉老狗气喘,心中一喜,骑步跨肱,转肩侧身,手是两扇门,一似大雨滂沱,袍底腿脚无影,恍若毒龙出水,上下齐进,罩住老狗。
虎眼禅师心下叫苦不迭,胸口烦恶欲呕,气息实在是跟不上,喘如老牛,根本无法掩饰,由攻击变防御。
素心稳占七成攻势,精神大振,呼喝声越来越响,气势也越来越盛,犹如汹涌波涛,要将一叶孤舟吞没。
二人身法均是极快,翻翻滚滚搅在一处,拳脚碰撞、桌椅碎裂之声响成一片,素心伺机陡地提气,拇指与食指扣成凤眼状,将浑身劲力都聚在凸起的食指骨节上。
拳脚密集交击,虎眼禅师猝遭凤眼拳暗算,疼得难以消受,二目差点凸出眶外,猛然大喝,踏上一步,右手成拳,势如夜叉探海,击向素心小腹。
只见虎眼禅师须髯怒张,宽大的袍袖也鼓胀开来,里面仿佛包裹了九天的惊雷,似要将层层乌云震散。
他的右手裹在大袖中,一拳甫出,推不盈尺,腕子一翻,异象陡生,蓦地里寒光闪耀。
一柄匕首如同毒蛇窜出,咬向素心。
老狗黔驴技穷矣!
素心脚尖抵地,迅急无伦地转到老狗侧方,衣袂飘舞间,袍底云鞋内裹的铁尖,重重踢在对方小腿侧胫上。
“贱人——!”
虎眼禅师一个怪叫加踉跄。
素心得机得势,连环掩手红拳,不离肩膀、后心、脑袋,实打实的把老狗砸得口鼻窜血,重重摔倒在地,手中那把匕首也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
“住手、住手······”
虎眼禅师抱头蜷缩,力竭声嘶。
“技止此耳?啊!”
素心喘着粗气,怒目扫视外面跑来的僧众,鄙夷大叫:
“让他们滚!”
老禅师趴在地上朝外摆手。
“都退下。”
翻身狼狈不堪道:
“你我师出同门,安敢杀我?”
不提同门还罢,素心听到同门二字,袍底铁莲脚踢出,老僧惊惶蜷身翻滚躲避,抱腿惨呼:
“师妹不要打,我认输!”
“你那三个女儿,两个女婿,不在北边待着,跑我地盘蚕食,你在这里作甚?给他们撑腰?啊!”
素心双手握拳,大吼着又是一脚踢出。
虎眼禅师躲避不及,又挨了一脚,蜷缩在云床边凄惨告饶:
”师妹,看在师父的面上,且饶恕我这一回,我马上就走······”
“师父?我入门六年,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不去打坐养气,练外功还不是照样打通玄关!
他死在深山几年才被人发现,你觉得他能不能位列仙班?你给我说说,你得的到底是什么道!”
素心一脸激愤的咆哮。
老禅师抹抹口鼻中窜出的血水,哀求道:
“师妹,我可以传你本门九转还丹法诀,无为、采补皆可,你根基好,出神通不难。”
素心嘲笑道:
“你的铅汞丹道有什么用?当年的武艺都丢了吧?”
“此言差矣,之前我祭龙王动用神通,你故意等我耗费功力后上门,否则你觉得能伤我么?
炼神初期是有弊病,一旦成功,外力加身不值一提,我可以传你泰山宝卷,你听我细细道来。”
“哈哈哈哈······”
素心突然大笑,沉下脸朝外面呵斥:
“拿笔墨来!”
虎眼禅师松了口气,猴腰大口喘息,接过弟子送来的笔墨,盘坐在地上抻开纸。
素心道:
“先交代后事。”
老禅师一呆,苦笑点头,抹一把口鼻血水,艰难的把教中事务安排写了。
素心接过来看一眼。
虎眼禅师正寻思如何利用功法讨价还价,丹田忽遭重击,仰身摔倒,血食俱从口中涌出,翻滚惨呼,凄惨难言。
素心拂袖退到一边,冷冷的盯着他道:
“你以为我稀罕你那狗屁功法?”
虎眼禅师昏沉沉趴在地上,断断续续道:
“小辈无辜,望你看、看在同门一场,你、你饶了他们,我死而无憾······”
“妻妾子女成群,也敢称佛称祖,可见你的神通不过是虚妄,今日之果,是你四年前种下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至于小辈,那要看他们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