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土人,果阿大小河道似乎在一夜之间苏醒,大人身边的小孩子多得像猪崽,无论男女老少,争先恐后为明人奔忙。
她曾去过内陆密林打猎,羊肠小径像从牛肚里挖出来的肠子,撒在茫茫的原始雨林中,湿热、腥臭、混乱,藏着未知的恐怖。
有时候看到炊烟,知道林中有人,有时会看到一些张慌的影子倏忽闪过,那些土人和野兽没有任何区别,看到生人就会紧张。
自从明国人到来,这些肮脏的野人突然像雨后的蘑菇一般,漫山遍野冒了出来,背着藤筐,带着家小,受到明人的热烈欢迎。
帝国也需要土人做事,靠的却是皮鞭和枷锁,在这片土地上,葡人没有朋友,维安娜痛苦的闭上眼,随即又面无表情的睁开。
远东易主的消息已经传遍欧罗巴,莫里斯因此从君士坦丁堡而来。
她不认识这个威尼斯的高利贷者,但知道他的主子,帝国的债主之一,银行家吉罗拉米。
威尼斯人从来没有立场,对灵魂的兴趣,远比不上丝绸香料和黄金白银,莫里斯找她打探关于明人的情报,为此不惜重金。
今日与会的还有亚丁商人伊布拉,这个异教徒炫耀与海贸司达成协议,嘴脸让她作呕。
贸易许可证她也有,还被公开授予海贸司东印商会主席,这是耻辱,但她无法拒绝,帝国失败已成定局,她必须做些什么。
那个明督是个魔鬼,不但借助她的身份,还拉拢其他国家,抵消瓦解帝国的复仇大计。
事实上这个目的已经达成,随着明军内陆战争接连告捷,各国奸细遍布果阿,与她谈生意的伊布拉便是奥斯曼国派的奸细。
帝国成了这些人口中的笑柄,他们嘲笑印度洋不够安置葡人的野心,颂扬明国的仁慈。
这些蛆虫得意的看着帝国遭遇失败,争前恐后、卑躬屈膝的表现自己对明国之尊重,只是为了得到两年一审的海贸特许状。
可是她必须忍受耻辱,虚与委蛇,那个明督对财富无比热衷,也许这是帝国唯一的机会。
就在前天,两名法兰克人在在购买胡椒时被抓,吊死在岸防堡垒的城头上。
这两人是蒙巴萨据点派来,果阿间谍多如牛毛,但是明人只对葡国奸细下手。
为了对抗异教徒,为了帝国利益,除了与魔鬼合作,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载客小船靠岸,陆成江询问一声,见维安娜连一句话都懒得说,明白今日任务完成,给那个船夫连说带比划道:
“去七号港。”
陆成江乘舟去远,苏白绿再三回头,一脸的幽怨,这个少言寡语的男人,悄悄占据了她的芳心,故国已经回不去了,她需要一个依靠,殿下身边这个明国护卫真的不错。
“你什么时候走?”
维安娜被老营的护卫放进院子,站在档案库门口直接问道。
张昊去井边,打水洗把脸。
“这边太乱了,去你那边。”
幺娘住的小院没人,维安娜搬过来没多久,便赶上老营乔迁新居,又搬回城中,苏白绿打开殿下居住的西厢房,见一切如常,去烧水沏茶。
张昊拉椅子坐到窗边,摇着扇子说:
“各港新造的船只足够使用,你的货物不用担心,走时候会有人通知你。”
“那就多谢你了。”
维安娜挤出微笑,她不是为此来。
“我今日见到伊布拉先生,听说你要购买奴隶?”
张昊估计安生把这笔生意给了伊布拉,幺娘要给黑人军头婚配,除了购买,没有别的办法。
“你误会了,不是奴隶买卖,是劳务派遣,承包商必须提供与雇佣者签订的自愿协议。”
“原来是这样。”
维安娜把这个魔鬼从头到脚都鄙夷了一番。
甚么狗屁劳务派遣,伊布拉的手段她很清楚,有印度廉价布匹做诱饵,酋长们就会向敌对部落开战,战俘即货物,自愿协议不过是空文。
非洲东西沿海属于帝国势力范围,这是伊布拉找她合作的原因,只要货物安全到达半岛,这个异教徒答应,每人会给她一枚银币的报酬。
奴隶市场行情她熟,这是一笔好买卖,一个健康乌奴的价格,大约是二十五银币,当然也可以用一百二十磅火药交换,年轻女人更便宜。
一封信就能换来源源不断的银币,她毫不犹豫的签了这份合约,来这边就是想确认一下,因为市政厅有公告,禁止任何人从事奴隶贸易。
天气闷热,维安娜身上汗腻不舒服,很想回城沐浴,让波斯女奴给她按摩。
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能走,必须要和这个恨不得杀之欲快的人拉近关系,套取更多的情报。
苏白绿提着水壶进来,维安娜找来茶叶,亲自沏上茶,端过来说道:
“过度渴望财富是一切祸害的根源,伊布拉是苏莱曼廷臣扎莫林的家奴,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底细,却忘了身边坐着威尼斯人。”
说着瞥了张昊一眼,见他专注在意,接着道:
“你可能无法理解此人的复杂身份,奥斯曼的行政体系就是这样,不在乎人种,他们培养年轻奴隶作为候补官员,因为这是一个奴隶之邦。”
张昊吹吹杯中浮叶,等她继续。
“你和苏莱曼的人合作,等同与狐谋皮,与羊要肉,你的货物无法满足一只狂暴贪婪的野兽,他们只会看到你带着大军到了他们腹背!”
“还看到葡国大败亏输。”
张昊挑眉揶揄。
“你若是以为,伊布拉和海贸司签的仅仅是一份经贸合约,那就大错特错,你们穿的绸缎,用的瓷器,喝的茶叶,全是他们倒卖,关于我国的意图和信誉,奥斯曼人比你们更了解。”
维安娜气得脖子都红了。
“你的户籍和护照制度,会为奸细提供合法身份,会泄露航路所有秘密,到时候海盗肆虐,货物贬值,你的护卫船队将疲于奔命,醒醒吧!”
张昊才不鸟她煽风点火,笑道:
“堵住红海,封锁波斯湾,霸占南洋,挑衅大明,从里斯本到蒙巴萨,从霍尔木兹到满喇加、从濠镜到九州,你知道这是多大海域吗?葡国有多少人口?消渴病人你见过没?喝水的欲望,会使病人在解渴之前,将肚子撑破。”
维安娜无言辩驳,用纤细的手指捏住茶盏耳柄,优雅的抿一口碧绿茶汤。
疆域和财富是吾主所赐,帝国据点看似很多,其实控制的内陆极少,骑士们只得切掉异教徒耳鼻,以此来震慑敌人,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人力的耗竭是帝国难以承受之痛,每年有数千名年轻人从里斯本出海,能安全返回者不到三分之一,帝国永远也无法像西班牙那样圈地。
“张,到处都是刺探情报的奸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维安娜痛心疾首,因为这让帝国的财富秘密遭到泄露,可对方漫不经心的喝茶,不屑回答。
无法撼动对方心智,让她生出深深的无力感,也许只有吾主才能改变这一糟糕状况。
难言的沮丧和挫败感,使她想起小时候的梦魇,不由得握住佩戴的十字项链。
她忽然想起那个传说中的人物,一个虚构的东方祭司王,现在变成了一个黑人国王。
“张,欧罗巴有一个预言,关于预言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拜占庭的皇帝收到过一封东方来信,讲到祭司王的疆域。
传说那里有无数黄金宝石和胡椒树林,祭司王睿智仁慈,富有四海,臣民以亿计,显而易见,东方没有能与明国媲美的国度。”
她的眼中焕发熠熠神彩,有些语无伦次:
“我确信这个传说就是关于明国,你们的前辈曾经与我们的国王有过交往,预言中的祭司王后代,也许是皇帝,也许是你······”
“哈哈哈哈······”
张昊被这个狂送高帽的疯婆子气得大笑。
“给我打住!”
“张,我可以写信回国,向国王和教皇求证,你将是帝国最尊贵的朋友!”
维安娜恳切道。
张昊两眼翻白,很想狠狠击碎她的信仰,念其无知,亦非十恶不赦,也就作罢。
“维安娜,这个祭司王、咋说呢,与你的吾主一样,自用就好,就莫要拿出来哄我了。
伊布拉开价很高,但是我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也就是和奥斯曼国联手剿杀你们。
让平托出任使节,便是我最大的诚意,有些担子过于沉重,你要学会放下······”
维安娜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羞愤和沮丧充斥心间,连招呼都不打,起身走了。
隔壁的苏白绿匆匆追了上去。
张昊心情很不错,贱兮兮盯着主仆二人的婀娜背影去远,回去接着收拾行李。
返程日期已定下,家在梦中,船在码头,他难免有些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