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老爷······”
张昊晃了晃神,把思绪收回来。
半岛从3月便进入热季,许久未下雨,夜风时有时无,屋子里有些干燥闷热,追逐灯光的夜蛾不停地撞在纱窗上,噗噗作响。
安生的规划建立在自由贸易的基础上,互惠互利,合作共赢,单凭商贸就能扎根海外各地,让诸夷脱钩不能,何况还拥有强大的武力。
如今东西海岸诸港的驻军,正在清扫绿教政权,以及抄掠地方权贵和犹太商人行会,这是海贸司接盘的最佳时机,因此安生急于外出。
眼前这个年轻人高额头,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短须修剪整齐,身材有些单薄,这让张昊忍不住担心,那副瘦削的肩膀能否负起重任。
“坐,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安生觉得老爷肯定是认可了他的规划,去茶几边坐下,语带激动,把所思所想全盘托出。
“这边港口几乎都有铸厂船厂,咱不缺船只武器,不缺货物资金,眼下独独缺人,异族不可靠,印度华侨也不多,那就要从国内雇人。
印度洋是商业通衢,只要银楼能在这边铺开,或者能抽调一批账房给属下,用不了几年,东印海贸公司就把生意做遍坤舆图上的国家!”
张昊倒杯茶递过去,笑道:
“不是只有海贸司缺人,伤残老兵已经并入各部门,依旧不够用,我本想早些回国雇人,又被这场战事耽搁,人手补齐要等来年。”
安身微微皱眉,端着茶杯缓缓道:
“香料贸易如今咱们来做,采购学不来葡夷强取豪夺,加上来回时间、船货损耗、水手死亡、舰队巡航,成本高得惊人。
葡夷入侵这边,只会压榨破坏,眼下南洋、印度诸国最缺生活用品,属下算过账,这笔买卖不输高级香料和奢侈品贸易。
针线锅盆、纸墨家具这些传统买卖,是明国商人长项,粗瓷杂器丝织,只要从国内请来师傅,就能在本地生产······”
张昊见他眼神发亮,滔滔不绝,也没去插话。
与西夷的殖民掠夺贸易不同,明国商人的经营之道,在于收集信息,区别不同消费需要,处处抢占先机,比如按照西方客户要求烧制瓷器。
瓷器乃明国独有,出口货并不拘泥现有式样,而是别出机枢,荤腥不忌,月港未破时,商人与夷商签订单,各种成套瓷器,都是量身定制。
丝棉织品也一样,印度产棉,波斯亦有丝绸,但是这些商品在明国的丝棉织物面前,都是陪衬,没有任何丝织品,能与明国江南丝绸抗衡。
观音亭并入南洋海贸司,从老贼们交出的历年账簿来看,他们知道诸夷每年需要多少货,在倭国能卖多少货,与羊城方家联手,供销一体。
陈闽生做甲必丹时,葡夷每年运来多少美洲白银,逃不过老贼法眼,如果南洋缺银,这一年国内来的商船只会少不会多,决不搞低价倾销。
因此海贸这块儿,天朝自古都是喝头啖汤,可惜大明君臣作死的本领个顶个,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若要扭转局面,必须推动国家转型。
从封建国家向近现代国家转型,在于农业赋役改为工商财税,没错,工商税收支撑朝廷财政,是塑造国家形态、进而推动国家转型的标志。
海关税则是国家财政向现代转型的主要动力,所以鹰酱末年,特靠谱挥舞关税大棒,满世界吸血,这也是他办十三行和海贸司的根本原因。
有各大洋海贸公司源源不断供血,他才能对大明进行一场胯腹涤肠式的改革,而这一切的大前提,是要在东印公司树立现代财政管理标杆。
说人话就是,南洋和印度海贸公司,实行了现代会计账册与审计制度,还为职员提供了高额的薪水与丰厚的养老金,很简单,但仅此不够。
更为重要的是制度,就是将政治与行政分离,或者说将负政治责任的政务官,与负管理责任的事务官分离,海贸公司实质是专业行政机构。
所有的职员都是事务官,凭借业绩与能力对安生负责,也由安生决定升迁与降职,不受他人干预,而安生仅对他负责,此外不受他人影响。
如此,安生主管的东印公司便拥有独立的地位与权力,不像大明的官僚部门那样,上下相维,大小相制,只要官大一级,谁都能指手画脚。
此外,东印公司还受指西司常务委员监督,坐享红利的股东们也会盯着它,将来海关(十三行和市舶司)、证交所(股民)也会盯着它。
这世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无论朝代兴衰、个人悲欢,概莫能外,因此金权是操纵人类的终极权力,至于王权和神权,一体三面而已。
安生说得口干,喝茶的当口,张昊起身去书案后坐下,笔蘸丹朱,在报告上做了批示。
他觉得应该给安生充足的成长空间,强行灌输一些理念反而不妥,又给安生签发出差考察公函,也就是拿去政务部审批盖章的行移,老茅如今是指西司常务委员会政务委员,这道程序得走,告诫道:
“委员会大会你也参加了,关于犹太人的问题不是小事,必须严防死守。
你的规划很好,但人力不足,绝不能为了扩张,雇佣提拔缺乏经验的人。
分司组建慢一些不要紧,至于建厂生产,暂时搁置,本地贸易找代理人。”
安生激情满怀,踌躇满志,不料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急道:
“老爷,咱们兵威正盛,人力物力召之即来,无人敢反对,正是打基础的好时机啊?”
“没恁简单,譬如茶叶、瓷器、丝绸,各国都想要,大明百姓赖此为生,若是在海外生产种植,岂不是从家人的口中夺食?
你是汉家子孙,不是唯利是图的夷类,海外物产繁多,可以运回国内换货物,整合本地粮棉牲畜产业市场即可,莫要贪多。”
张昊满口为国为民,一脸的大义凛然,在国内没有完成产业升级之前,技术岂能外泄。
安生羞愧到无地自容,暗骂自己兴奋过头了,惶恐道:
“老爷恕罪,是属下考虑不周。”
“不要多想,你的规划很好,但是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莫要急躁。”
张昊温言慰之,送走安生,回屋从档案柜翻出一份海关禁品名单,把植物种子也列入其中,他适才想起此事,这一块必须严防死守。
茶叶是绿色黄金,华夏独有,时下海外没有茶树,因为茶种休眠期很短,长时间运输会丧失发芽能力,而且只有国人会种植。
至于瓷器、丝绸,牵涉技术、工业体系,傻叉才会在海外搞建设,阿三太笨,能筑城、采矿、种田、割烟,便已阿弥陀佛了。
月底一场大雨瓢泼而至,随同而来还有邱贵攻陷比甲普尔国的战报。
萨达西瓦收权的过程并无多大波折,邱贵教训了一个出头鸟,突然率军进入德干,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顺利抵达王城。
前中后三军大略成蛇形阵势,比甲普尔国苏丹大概是发觉明军不足万人,自信爆棚,派兵迎战,摆了个类似雁阵的鹰形阵列。
此乃物种相克之道,足见阿三文明的源远流长,结果被一炮可射数百发碎石烂铁的霰弹炮轰做鸟兽散,罚罪军趁势杀进王城。
各部协同包围王宫,阿三近卫军竟然派出一群神棍吟唱做法,好在邱贵果决,下令炮火开路,生擒缩在宫中的苏丹阿迪尔沙。
“比甲普尔屡被莫卧儿入侵,国势衰败,也就欺负一下更弱的维查耶纳枷尔,我军一场小胜而已,雨季说来就来,战事拖不得啊。”
外面还在下雨,帘子飘摇,楼廊地板早已潲湿,远方的棕榈树林笼罩在迷蒙之中,老茅关上窗户,吞云吐雾道:
“不如把驻扎宝石岛的人手给我拨两千,再把乌奴训导队给我,凑足五千兵马,直接从奥里萨登陆,东西齐进,对了,你得给萨达西瓦写信,敦促他按计划跟进,不能再畏缩其后!”
给老茅倒茶的幺娘眼睛登时一亮。
“我觉得可以,咱们不缺火枪大筒,东边诸港征发三四万辅兵不成问题。”
老茅意气风发,豪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