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明国人打败半岛葡夷,以干支水路驿道为中心的贸易突然繁荣起来。
军队后勤,还有建房、造船和冶铁,需要大量夫役,低种姓的首陀罗和达利特贱民,不但得以维持生计,而且幸运的分到了土地和房屋。
这个消息像瘟疫一样散布开来,最底层的不可接触者纷纷向沿海汇聚。
清晨山岚大起,旭日猩红,满载货物的舳舻驾驭奔腾大河,穿行于绿色迷宫,惊起一群群栖息林间的猛禽,它们翕张双翼,唳叫着巡弋天空。
随着果阿新城开建,穿梭在曼多维、祖阿里等7条大河,40多个河口的船舶日益增多,沿河露天墟市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一派繁忙景象。
帕特河岸一处缓水滩的村落集市上,炊烟四起,烟雾里人头攒动,喧嚣嘈杂,无数远道而来的小舟急慌慌窜上河滩,吆喝叱骂此起彼落。
河岸小路上,远处丛林里,影影绰绰的人形犹如鬼魅一般,他们拖家带口,弓起的脊背上驮着成筐成捆货物,闷声不响,只顾低头赶路。
从古至今,印度人的命运既掌握在神手中,也掌握在王室手中,所有的传说和经书,都在颂扬国王和众神的非凡魅力,因此,一个人一出生就注定属于某个阶层,此即种姓制,它界定人与人的关系,是维系半岛社会秩序的根基。
通常情况下,任何地方的人口、山水、禽兽等一切,都有世袭的主人,人们所需的生产资料由主人提供,主人同时还是商人和高利贷者,非常富有,他们与工匠和手工业者都住在城里,天生就为享受生活,琐事自有低种姓效劳。
一个油光满面的阿三接过陆成江双手递上的货款,颠颠袋子里的银币,轻蔑道:
“做象牙买卖的谁不知道我家老爷大名,我在乎你这点生意吗?这是最后一批,也不是针对你一家,以后都没有货,你说什么也没用。”
陆成江点头哈腰询问原因。
那阿三觉得这个明国人好不识趣,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旁边的甘地急忙追上,摸出一包南洋卷烟塞对方手里。
那阿三边走边说道:
“港口行会的扎蒙老爷放话,要先等南洋公司采购,别说我家老爷,谁也没办法。”
甘地纳闷,海贸公司榜文他很清楚,官府并不采购皮革、料珠、虎骨之类的货物呀?
“辛格尔老爷,我们买的货物都是官府不要的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还要去别处收账。”
那阿三踩着跟班脊背上了驮象,坐进遮阳轿子里,象奴吆喝跪地的大象起身,扬长而去。
甘地回来把情况给陆成江说了。
“我去别处再打听一下。”
他又从货车上的包袱里摸几包香烟塞怀里,泥鳅似的挤进熙攘人流。
陆成江坐在树下,望着光怪陆离的异国破烂集市发呆,坐在车辕上的一个南洋土人拍拍他,递一把坚果给他磨牙。
“大哥、大哥,不好了!”
在七号港摆摊的猫眼满头大汗的寻过来,接过水壶灌两口,气喘吁吁说:
“那夷婆子昨日寻来了!”
陆成江一愣。
“维安娜?不会吧。”
猫眼点头不迭。
“租船的马突尔老爷和她闹起来,她拿着官府公文,林老爷不便出头,要我叫你快些回去。”
陆成江愁得抓脑门,心说前脚货源断掉,后脚债主上门,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做生意,拍屁股起身说:
“我先回去,你们等着甘地一块儿。”
一群南洋土人催他快去,那艘猎鹿号关系他们未来生活,若是被要走,一场辛苦算是白忙了。
陆成江乘船回港岛,一路还要把供货商送到沿河码头的货物装船,中途时候,甘地他们的船追了上来,两艘货船顺流而下,抵港已黄昏。
巡检房那边灯火初上,晚班士卒拉着拒马栅栏堵在街口,港湾里的猎鹿号上亮着灯,还有人在甲板上忙碌,似乎没啥事。
进来巡检司后院,便闻到堂屋里酒肉飘香,陆成江去树下提了一把椅子进屋。
桌边坐着三个敞怀的家伙,林道乾叔侄,那个短发混血男子叫张左镰,从古里港过来的。
陆成江端起小凤倒满的酒盅仰脖子喝了,坐下捉筷子夹菜,顺嘴问道:
“没事吧?”
林道乾撕扯鸡腿,嘴里正忙,张左镰绞着眉头说:
“昨日我赶过来那女人便走了,今日一早我就提心吊胆,孰料一天都没动静,小凤去旧城打听一回,那夷婆子忙着给手下做保,人手凑齐,明天可能就要取船,我都快愁死了。”
“怕啥,明天船只一早就走,随便她闹去,你们慢慢喝,我去各处转转。”
林凤抹着嘴上油渍,起身抄起壁上挂的腰刀出屋。
林道乾把杯中酒抽干,醺醺然装逼道:
“这是咱的地盘,没王法还是咋滴。”
陆成江也没放在心上,抱着黄焖野鸡猛啃。
猎鹿号水手和奴隶被押入大牢,那些南洋奴隶是受害者,又有小祝做保,重获自由后跟了他,几十人吃饭是个大问题,把他愁坏了。
想做生意又缺本金,于是让林道乾帮衬,自称是猎鹿号主人,从一个富商手里弄来一笔租金,猎鹿号明早就走,不信夷婆子能翻天。
“要不我去找洪耀瑞问问?”
张左镰放下饭碗,船上的货是大伙的血本,平地生波,他食不下咽。
林道乾丢掉鸡骨头,抹嘴叽歪说:
“特么天天防范葡夷,眨眼又既往不咎,良宝他们跑来问我到底是咋回事,我心里其实也没谱,你去问问也好。”
“我这就去。”
张左镰说走就走,出巡检司撞见卸完货的甘地等人,交代一句,去港口值房,城里有宵禁,明明一场大战不久,人反而越来越多,到处乱糟糟的,他得找巡检开条子,否则无法入城。
林道乾见甘地进屋,忍不住好笑,这娃子嘴脸怪异,小眼厚唇黑面皮,咋看也不像明人。
“锅里还有些饭,自己去打,这是你最后一顿。”
甘地愣道:
“叔你啥意思?”
“后晌接的通告,衙门不准留宿闲杂人等,这不是闹着玩的。”
林道乾打个酒嗝,歪歪斜斜起来去泡茶。
他寻回祝火木,没想到上面把七号港交给他,码头不说,数千人的镇子也归他管,日子过得甚是得意,因小失大就不美了。
“我不是闲杂人!”
甘地气呼呼去小厨房盛饭,回来埋怨说:
“军寨规矩一天一变,专找大商交易,欺负我们本小利薄,海贸公司一直不给我们执照,哼,卸磨杀驴,早知道会这样!”
陆成江闻言突然开窍,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生意为啥做不下去了,原来风头有变。
张左镰、甘地这些人,是洪耀瑞介绍来入伙做生意,都是郑和船队水手后裔,对本地行情甚是熟稔,大伙专门在各地筹集货物,或卖给诸港军寨,或暂时库存,打算候风运往南洋。
明军站稳脚跟,已经看不上零敲碎打的小贩了,于是解封行会,直接和大商交易,大商们重新神气起来,欺行霸市,打击异己,他的生意也因此遭殃,马勒戈壁,天下乌鸦一般黑!
林道乾给陆成江倒杯茶,扭头对气蛤蟆似的甘地笑道:
“剿夷你们立了大功,官府不会拿你们当外人,眼下诸事繁杂,暂时顾不上你们,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左镰心里有数,不信你问问他。”
“叔,我不傻,你就别骗我了,好事轮不到我们。”
甘地喝口酒,端起饭碗埋头大吃。
他是古里人,姓谷名阿满,甘地是街边小贩的意思,本地人就这样称呼他们,确切来说,他是明国人,郑和派驻西洋的部下遗脉。
他是听着郑和故事长大的,张左镰家里供着一尊鎏金官员神像,鼻直口方,眉锋如剑,张老爹说这是三宝圣人,能保佑他们华人。
当地活得最久的晏老爹爱去港口,张望那些东来西往的云帆海船,大伙都知道,老头眷恋故国、思念家乡,盼着明国的宝船回来。
祖辈两代过去,海上终于出现巨舟,可那是葡夷的船,他们是一群被朝廷遗弃的人。
好运让他们这一代赶上了,一个叫吴阿二的人找到张老爹,原来朝廷终于下西洋了。
回明国老家是老人们的愿望,他们这些小辈当然也想,但要挣足钱,风风光光回去!
陆成江早起在院里打拳,港口值班的一个士卒飞奔进院。
“快、昨天那个夷婆子又来了!”
陆成江看看天色,心说夷婆子肯定知道船只今早离开,妈的,大意了!
他顾不上擦汗,拎衣衫套上,遮住满身花绣,脚下生风赶去港口。
维安娜前天便打听到,猎鹿号已经报关准备出海,她没做无谓纠缠,而是重返海贸司,要回她的水手部下,今日一早是有备而来。
她打算大闹一场,一是试探那个明国总督反应,二是打响名头,让这些果阿贱民们看看,明国人即便霸占果阿,依旧不敢得罪她!
烤肉者上船便冲在最前面,拳打脚踢,毫不留情,毛脸毛胸,龇着黑黢黢的大板牙,恶狠狠瞪视面前这群缩卵子的土人水手,霸气侧漏。
那个叫马突尔的土人富商口鼻窜血,呜呜着被手下扶到一边,受雇的土着水手畏畏缩缩,没人敢上前,他们不怕肉山似的烤肉者,而是怕那个一身华服、颐指气使的夷婆子。
登船的巡检司士卒没有上级指示,又没有闹出人命,只能按刀站一边看着。
维安娜下货仓转了一圈儿,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根本看不上眼,听短腿跑来说陆成江上船,登时火冒三丈,气冲冲上来甲板。
猎鹿号在第乌近海被包围,就是这厮暗中串联奴隶降帆投降,最可恨的是,这厮竟敢窃取猎鹿号,是时候找这个贱奴算总账了!
陆成江登船拉着译者大言不惭,拍胸脯子保证,一切有我,毋虑也。
那译者又给挨打的租客马突尔翻译。
“公主殿下,你觉得猎鹿号保养得可好?养护、看管费用,等这趟回来咱们再算可好?”
陆成江见维安娜脸色难看的从舱里出来,嬉皮笑脸迎过去,却被烤肉者拦住破口大骂。
“捉住这个狗胆包天的贱奴!”
维安娜像一只被惹怒的猫,尖叫怒喝。
水手长烤肉者最近在矿场遭老罪了,眼前这个明国奴隶就是最好的出气筒,二话不说,仗着大身板,伸手去叉陆成江脖子。
陆成江侧身进步搭手,跨到他侧后旋身擒拿,烤肉者咕咚一声重重栽倒,被陆成江反关节拿住右臂按在甲板上,涕泪交流,嗷嗷痛呼。
陆成江松手让开,笑道:
“维安娜,果阿贩奴犯法哟。”
维安娜恼羞成怒。
“捉住他!捉住他!”
“都愣着做什么,一起上!”
狗腿子副书记官皮帕跳脚大叫。
猎鹿号的老水手们嗷嗷叫着扑上去。
这些人被明人使唤惨了,如今全须全尾释放,已对公主殿下奉若神明,自然要卖力表忠心。
可惜他们对陆成江这个老熟人实在不熟,认为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奴隶,接着就悲剧了。
惨叫声此起彼伏,一圈人连陆成江怎么动手的都没看清,咕咕咚咚,哭爹叫娘躺了一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