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煌煌大义(2 / 2)

城垛边一个披蓑衣的大汉挥手,带队跟着传令弟子奔下城墙。

城头值房挡不住风雨,安生擦拭镜片,视线里怎么也看不清,气得破口大骂。

父亲在世时候给他说过,大明城楼雕梁画栋,跟观音亭一样漂亮,足有几十丈高,不像这种灌雨漏风的破城墙,真想回老家看看啊。

狗剩坐在值房角落里,恶狠狠的瞪着安生,这厮是个胆小鬼,把守门的夷人赶出城就不管了,要是他带队,几十个夷人算个屁,鸟枪遇见雨天还不如烧火棍,这么好的机会白瞎了。

又是一声炮响传来,安生头顶褂子做遮雨棚,望远镜中,远处模糊的海面上偶尔露出巨大的战舰身影,港内番鬼重组船队,派出近海作战的加莱桨帆船,打头的桨船在炮声中四散迸裂。

他大惑不解,这一炮的威力也太大了吧?难道又打中夷船上的火药舱了?

番鬼的桨帆船队阵型大乱,没头苍蝇似的在港内乱跑,海面上乱成一锅粥,这么好的机会,他闹不明白朝廷战船为何不开炮。

“安生哥快看!”

洪耀瑞拉扯他,指着西郊椰林大叫。

安生移开千里镜,只见好多顶盔贯甲的士兵从西边绕过城池,一个小队直扑桥头夷堡要塞,其余的呈扇面队形,往港口飞奔。

“是明军!”

缩在垛口上的观音亭弟子们见到这支队伍,激动的蹦起来嗷嗷大叫。

“明军进城了、明军进城了!”

回去报信的海潮狂呼大叫,从街口跑来,守在城门处的观音亭弟子兴奋不已,欢呼成一片。

爆炸声接连传来,狗剩跑出值房,只见城外桥头堡那边厮杀正酣,还有大股人马正往港口掩杀,好像有五六个中队的样子,他按耐不住心痒痒,奔下城墙拉住一个弟子问:

“队伍进城啦?”

“从东门进城的,庾长老也在,土兵大营的人已经投降,就剩市政厅了!”

那弟子喜得合不拢嘴。

“妈的、红毛鬼不过如此!”

狗剩问了市政厅方向,飞奔而去,他才不想和这些乌合之众待在一起。

市政厅是昔日的土王宫,城中之城,外墙被葡夷稍微改建一番,一个城防司令官在此坐镇。

这厮惊闻炮击,接连派出通讯小队,集结宫中兵马固守待援。

王宫通往城门和土人附从军营的街道上,处处可见厮杀场面,大雨如注,夷兵手里的火绳枪成了摆设,观音亭弟子们越杀越勇,前往土兵大营和出城联络的夷兵小队被杀得落花流水。

观音亭弟子对番鬼的老巢市政厅太熟了,平时只有百十个夷兵看守四门,剩余都是土人附从,大伙分片包干,市政厅被团团包围。

还有人准备拆梁卸柱,打算撞开宫门呢,早有先遣队人手上前,解开背上的油纸包裹,药包架上,一声霹雳,大门轰然倒塌。

众人先是惊呆,继而欢呼,潮水一般涌入。

葡夷在南洋诸国均有居留地,大多是商站仓库、厂区税署之类,满喇加是殖民系统核心据点,统治机构的规模最大,驻兵仅次于印度果阿殖民地,但主力都在港口和各个交通要道。

城内人员多是市政厅官员及其僚属,足有五百多人,相关军政经机构官员主要有:

总督心腹副官、直接向里斯本和果阿殖民议会负责的议员、耶稣会满喇加大主教、城防驻军司令、港口和周边城镇行政官、王室市政大法官、税收与财政官、贸易委员会总监等。

另有:司法、后勤、农业、工程、奴隶贸易、市场公证、死者及孤儿等监督办公部门。

各部门人员看似不少,只有极少部分是里斯本王室和罗马教廷任命,剩余都是殖民官员家族亲友和商人投机客花钱买职,美其名曰雇佣。

土着伪军策反,剩余驻防夷兵不堪一击,那些殖民官吏哪有反抗之力,除了几个不老实的被杀,余下无不望风而降,只求保住一条小命。

等狗剩赶到时候,就看到大门处一片狼藉,归正的土兵们正在狼狈的搬抬尸体,他猴着腰喘匀粗气,掏出脖里挂的铜牌让门口坊丁检查。

进来宫苑,遇见的人个个喜气洋洋,狗剩按着腰刀懊恼不已,嗓子跑得冒火也没赶上阵仗,夷巢被端,看来这趟出海,自己啥也捞不到。

那个假老道满面红光,带着一群人匆匆跑过来,狗剩让路避开,又过了几道关卡,心说站岗的怎么是符保手下,难道知县老爷亲自来了?

王宫太大,狗剩有些晕头,问了好几个岗哨,才打听出欧舵所在,转迷宫似的来到那栋楼。

他在走廊里脱了褂子拧掉雨水,进大厅就惊了,哎呀娘呀!这柱子上镶的莫不是黄金?

左右瞄瞄,凑到柱子边去摸,用护腕在金色花朵浮雕上使劲刮一下,十足真金!

乖乖,这要是全刮下来,得费大工夫啊,一路观看西洋景,上来三楼掏牌子让护卫检查。

“吴阿二是我叔,我是欧管船的人。”

邓去疾没见过这小子,接过腰刀匕首,见他是小孩,没让人去通报,甩头让他自己进去。

“最里面那间屋。”

狗剩到门口仰头看看铁塔似的符保,捏捏自己胳膊上那坨瘦肉,煞是郁闷,缩头缩脑进屋,只见巨大的圆桌边坐了十来个人。

“你不在观音亭待着,跑这里作甚?”

欧舵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他。

狗剩偷眼斜觑,那个赤着上身擦拭盔甲的年轻人,不是知县老爷是谁?

“管事,我叔呢?”

狗剩看看其余人,有两个大队长他见过,还有观音亭那个黑壮的大头龟,其余都不认识。

欧舵喝口浓茶说:

“他带黎兵去镇国山那边,下去等着,咱们任务完成了,一会儿找地方大吃一顿。”

狗剩心里倏地一沉,彻底完了,真的白来一趟。

“我怎么没见过这小子?”

张昊把皮甲搭在椅靠上,拿起扇子猛摇。

欧舵道:

“吴阿二侄子,叔侄俩当初跟着常乐山,后来镇守大尖屿,集训时候回城,又跟我出海。”

原来是香山第一批民壮,张昊还以为是松江送来的小子呢,欧舵的先遣队都是精挑细选之人,多有一技之长,又是个少年,不能浪费了。

“暂时别让他上阵,太小了,完事送去预备队。”

“我不去!”

啥预备队,这不是把我打下去吗,狗剩委屈得要死,大哭道:

“凭啥不让我上阵?”

欧舵笑骂:

“叼你那姆,走了狗屎运都不知道,滚下去等着!”

狗剩不敢再顶嘴,擦着泪花出去,懊悔不该上赶着跑来撞霉运。

祝火木飞奔上楼,扭头看一眼差点撞上的狗剩,不是他们预备队的人,进屋把一叠文书递上。

“少爷,夷人书记员说这是夷僧给他们国王的信,污蔑朝廷,还要调兵攻打咱们大明。”

张昊入座翻阅信件译文,这位叫希尔维拉的神棍在信中宣称:

西班牙远征队觊觎香料群岛的阴谋已经惨败,把时间花在征服或转变本地野蛮的土人身上,毫无意义,应该向真正财富所在的明国进军。

其中一段这样写道:

为了达到和平之目的,我们改变了佛郎机的名字,并献上珍贵礼物,但是明国官员禁止使节入境,拒绝贸易,令人尊敬的耶稣会神父沙勿略、因此失去了讲演神圣福音的自由,客死上川。

布鲁托总督虽然占据濠镜澳,但是过于软弱,一旦违背明国官员的意想,所有的繁华与财富将会在瞬间丧失,陛下,送给明国的礼物,应该是葡萄牙、果阿、满喇加等地集合起来的军队。

我们已经揭开了明国的面纱,神秘的外表下是堕落与虚弱的内心,他们根本不了解世界,陛下,请让我们从满喇加出发,征服明国吧!

明国是世界上最容易征服之地,是比征服印度半岛更辉煌的荣誉,一切的一切,以枪炮才可造就臣服,要让他们看到吾主和陛下的威力。

我们将在明国宣布信仰,不杀害任何人,保障自由,基于我们的正义进行统治,可怜的明国百姓将摆脱奴隶状态,归顺于陛下的律法。

这厮还给出攻占大明的作战方案:

只要五千到一万正军,配备长矛、舰船、火炮和足够弹药,陛下足以征服明国全境,如果只占领明国最好的都市羊城,五百名士兵即可,然后扩大领地,不断建立要塞······

这份翻译后的报告书很长,给予的战争理由相当充足,如:

万恶的大明妨害福音传播、违背贸易自由、囚禁和平使节、屠杀压榨本国百姓等等。

而且还有战后应对之法,譬如:

即使明国的执政者见到陛下的武力、放弃抵抗,并且愿意支付我们所需要的一切经费,陛下不仅不能从明国撤出士兵,而且不该这样做。

陛下可命令军队驻守明国境内,因为明国皇帝相当邪恶,据说他有三千多个美貌妻子,陛下可以仁至义尽之后,将他从王国中流放出去。

这样就能保护牧师不受侵害,传播福音,并将陛下视为最高君主,从而向陛下支付:解救被奴役的明国百姓和被误导的信仰所需之经费。

再次说明,明人表面注重理性与礼仪,并很有自信,其实他们与野蛮人一样,不了解吾主吾国,不清楚陛下的枪炮可以消灭几百万明人。

我在写成这份报告时,同时也要向大主教回报此事,并要求总督就此事写出报告,他答应就上述诸事另作报告,但我不知道他是否完成。

由于此事的严肃性、重要性、并且与陛下的良心关系甚大,我因此作了充分阐述,如果陛下下令调查上述书信的内容,肯定会水落石出。

为了确定这一点,这份报告中,得到官方承认的传言、值得信赖的八个证人的证言、以及相关书信地图,可以充分明确这一事态的存在。

另:明国人性如绵羊,他们改信吾主之后,可以更好的向印度半岛、非洲和美洲的军队提供有效的人力补给,同时减轻王室金库的负担。

我就此事致信陛下,是因为耶稣会将尽忠于主和陛下,并愿意在各个方面服务于主和陛下,只要陛下同意,我宁愿捐出自己的全部家产。

张昊放下文书,起身走来走去,他脸上的神色很是复杂,心里乱成毛线。

这个耶稣会士极力鼓吹进攻大明,可能是出于宗教狂热和信心膨胀,因为大明属国三分之二都在南洋,被葡人占领,竟然无动于衷;

亦或许是出于报复心态,葡人先后在屯门、西草湾、双屿、月港、走马溪与明军正面冲突,铩羽而归的同时,也看出了大明外强中干。

狗日的叫嚣千人征服大明,貌似荒唐,其实最终做到了,大蝇继二牙、荷兰之后崛起,一八四零年率八国联军打败满清,七千人而已。

他心中有屈辱,有仇恨,也有高兴,这份报告送到京师,他就是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的霍嫖姚,仰头冷笑三声,一拳锤在桌上。

“砰!”

一声巨响,在座的众人浑身一震,都替他疼得慌,张昊拳头握得噼啪响,咬牙切齿叫道:

“蕞尔夷丑,欺我太甚,君辱臣死,自昔而然,将罗马教廷耶稣会贼僧信件通告全军,西夷不灭,何以家为,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