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巍峨悬礁近,浪飘云际碧海宽。
等风来不如追风去,追逐的过程才是人生意义啊,张昊负手立于舱窗处,远眺海面上那一抹苍翠山色,哲思突然被幺娘打断。
“发什么愣?哨船方才派出去,今晚不一定能登岸,鬼天气真要命,衣服都馊了,换了我给你洗洗。”
热带终年炎热多雨,湿热逼人,这一路清洁卫生全靠海水,既见陆地,淡水便不再金贵,张昊死皮赖脸,拉着妻子去洗鸳鸯浴。
妖精打架不可能,却也把浴桶里的水折腾得遍地都是,幺娘乌云低绾,穿着清凉小衣给他打理头发,眼中媚波横流,满面潮红拧他一把,不准他毛手毛脚。
探路哨船夜里回来,浪里飘带着一个背竹笠的短衣黑瘦汉子进来艏厅,介绍说:
“这是黄梁都沙溪的吴阿二,以前跟过属下。”
吴阿二行罢礼,取出斗笠中藏的密信呈上。
张昊看罢,信笺递给老茅。
后世菲律宾又叫千岛之国,全境由北向南,分别由吕宋、米沙鄢、棉兰三个大岛和众多小岛组成,社会即原始的村落、部族,以及氏族部落联盟,也就是俗称的巴朗盖。
各岛屿的巴朗盖规模一般是30~100家,人口大多不超过1千,最大的巴朗盖在吕宋的马尼拉港,由多个部落组成联盟,常住和流动人口超2万,已有国家雏形。
部落联盟南部最多,因为绿潮由南向北侵袭,剥削生活太香,部落公社逐渐被苏丹专政取代,葡夷基潮接踵而至,无法征服南部绿区,反而在浅绿的北吕宋站住脚。
葡夷在吕宋马尼拉据点驻扎正军二百余,土人辅军五百余,侧舷三十门火炮的远海战船一艘,浆帆船二十多艘,其余大小货船上百,除此之外,整个菲猴全境再无驻兵。
“欧舵走了多久?”
“回老爷,有半个月了,葡夷利用侨居本地的明商收集物资,我们在马尼拉、猫里务、苏禄等地租铺做买卖,被葡夷税官逼迫去满喇加交易,机会难得,欧大哥亲自去了······”
吴阿二事无巨细,一一回报。
在场人员偏多,张昊没再多问,让人带吴阿二先下去休息。
老茅把密信交给进厅的幺娘,点燃烟卷,左右扫视,双目精光熠熠说:
“满喇加据点驻扎正军千余、主力战船三十余艘的消息有待落实,不过从吕宋诸岛搜集的情报来看,葡夷显然是外强中瘠。
他们即便垄断明国货,控制南洋西口满喇加、东口马尼拉和濠镜,也只能利用侨居的明商进出安南、暹罗等港口谋求贸易。
还有奴隶买卖,也是在葡夷到来后才突然兴盛,可见他们缺人,咱们动静太大,无法遮掩,兵贵神速,直捣满喇加是上策!”
张昊对老茅表现出的积极性很满意,不过他在战略层面的考虑更复杂,不会遽下决断。
“估计许朝光的船队很快就会赶来,先去马尼拉站住脚再说。”
老茅撸着大胡子颔首称善。
马尼拉是后世菲猴的首都和最大港口,在小吕宋西海岸,这是一个天然的避风良港。
舰队夜航,次日一早进入海湾,细雨蒙蒙中,入口处海岬黝黑高峻,沿岸有一些小舟和村落,远方港口的木楼堡垒恍若小儿玩具。
热带雨林一眼望不到边,绵延至雾茫茫远山,无边的绿色中有黑色田地,偶尔闪现出白色河流,河岸北边有一座别具风味的要塞城池。
吴阿二给的情报很详细,王城聚集了几十个部族,不足万人,他们尊奉一个和渤泥国贵族有姻亲的马吉鲁为罗阇。
马吉鲁即贵族阶层,罗阇是具有阿三风情的王者称号,类同苏丹,又名土大王。
吕宋岛多山,而且山势庞大,北部并列着两大山脉,之间有大平原,是后世着名烟草产地,另一个狭长的低地大平原在岛南。
这里上半年潮湿炎热,后半年是绵绵雨季,人们一年到头穿单衣。
吕宋土地肥沃,种子撒下去就能坐等收获,但是土民连播种收割的力气都不愿出。
因为菲猴们哄饱肚子不难,所以百姓甚穷,地无所产,唯生蛮部落颇多黄金也。
本地华族后裔上万,多经商、农耕、采矿者,大户三十多家,陈、黄、许三姓乃其中翘楚。
每年季风贸易,明船、倭船约有三十多艘来此交易,去年情况大变,大小五十多艘明船先后来到马尼拉,这当然与大尖屿事件有关。
其中就有方家船队,大小十多艘船,在马尼拉补足给养,南下宿雾,传闻要去满喇加。
沈斛珠说过,方家在明人聚集地猫里务有产业,在苏禄有香药生意,在满喇加的生意更大。
张昊站在艏楼鸟瞰整个湾港,居高临下,视野极其开阔,我来我见我征服的滋味当真美妙。
港口的人们也在呆望海上万舰齐至的景象,细雨蒙蒙里,数百艘舰船以一个巨箭形态驶过平静的海面,遮蔽了岸上人们的整个视野。
有人痴呆,有人魂飞魄散,有人在堡楼城堞上惊慌传令,速报罗阇,当然也有人腰杆笔直地翘首眺望,引以为豪。
那艘约有20~30门火炮,近程、中程、远程火力齐全的卡拉克夷船,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一群站在甲板上的水手同样目瞪口呆。
葡夷大概是吓坏了,然而目睹明军舰队的土族不会害怕,他们会忆起故老相传的三宝太监故事,因为那些巨舟上,高悬的是日月大明旗。
五颜六色的旌旗在风中呼啦啦飘扬,主舰松江四号的桅杆上,除了日月大明旗,还有一面玄色长方形旗子,上缀白色北斗七星。
北斗者,阴阳之元本,运于天中,建四时而均五行,乃帝车之象,做我大明吕宋省指南司衙旗最好不过,他下南洋,不是为了恢复宣慰旧司,而是要开疆建新衙。
其实南洋本就有朝廷衙门,郑和下西洋,不但在沿途建中转站,还设有专门治理少数民族的宣慰司衙署,所以说,东南亚自古就是天朝属地。
大型战舰缓缓降帆,颜值和口才担当浪里飘套上亮银链甲、天青色罩袍,做武将打扮,带翻译跳上快桨船,前往港口交涉。
不多时,港口传来悠扬的螺号,夹杂琴弦铃锣之声,颇为喜庆,哨船载着土大王的信使如飞而来,仰望巨舰高呼:
“吕宋罗阇及各部首领等,恭迎上国贵使!”
张昊穿着很随意,戴玄绉纱大帽,一袭蓝葛纱窄袖夏袍,束黑绦,蹬皂罗鞋,举着轻罗小伞踏上码头基石,东边日出西边雨,毛毛细雨悄然飘散,一缕明媚的阳光打在他身上,感觉有些眩晕,可能是坐船太久了,随即便放松下来。
“拜见上国贵使!”
高呼声瞬间响起,声调不一,除了张昊身后的随从,港口再无一人站着,尽皆跪倒在湿漉漉的石板或泥地里,人群前头那个衣饰华丽的老者膝下垫着毯子,此人旁边有一个白布层叠缠头如帽,鹰鼻深目的绿教老夷,显非南洋族类。
际天极地,罔不臣妾,张昊此刻深深体会到日月旗的涵义,国之四维,礼义廉耻,这只是番邦属国跪拜的原因之一,关键在于身后战舰。
服章礼制示之以文明,坚船利炮示之以武威,文成武德,缺一不配叫天朝,他现在就站在巨人之肩,张昊收伞递给祝火木,和颜悦色道:
“大王平身。”
不待浪里飘身边的翻译开口,那个明国华服打扮的老头扶着随从起身,张嘴就是明国话。
“贵使远道辛苦,此处鄙陋,还请入城歇脚,容本王以尽地主之谊。”
“善,大王请。”
“贵使请。”
张昊不再谦虚,当先前行,却看见一座楼台上站了几个红毛夷人,斜一眼右手边的浪里飘,与罗阇一同坐上装饰华丽的牛车。
土王卫队开道,贵族武士人等跟随其后,慢吞吞往王城而去。
乐队吹打,前导童子洒落的花瓣随即被践踏成泥,道路泥泞不堪,得亏有牛车,否则没法走。
率领土王卫队开道的是一个赤脚年轻人,肩扛鸟枪,腰挎长刀,穿无袖短铠,他放慢脚步,落在牛车后面,打量那些挑着礼品的明使卫队,忍不住去摸一个坊丁身上的亮银链甲。
符保见这厮满脸都是艳羡,身份也不一般,摸出烟卷点燃,递过去一根试探,这厮果然也会说明国话,当即便与对方攀谈起来。
老茅走出港口就叫苦不迭,白底皂靴顷刻沾满污泥,肚子里大骂张昊不当人子。
正踟蹰还要不要去,看到浪里飘离队,气呼呼跟着他一起回港,破王宫不去也罢!
“先生不去王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