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阁簟凉疏雨过,群鸟喧时江潮生。
夫妻二马齐头并肩出城东,幺娘要去各营巡视整编落实情况,在桥头拨转马头,忽又勒住马,问他:
“住在嘉宾院的那些娃娃怎么办?”
“家里独苗的打下来,其余跟着坊丁出操,受不了的一并送回去好了。”
幺娘轻磕马腹,带队而去。
张昊策马径往港口。
家里又送来一批半大娃子,青钿在信中说她磨破嘴皮子也不管用,东乡皂坊工人挤破头要给孩子报名,都以为过来能跟着沾光呢。
张昊在巡检司广场下马,望着港湾里停泊的那艘风帆新舰喜不自禁。
“送回去那些蛮夷水手可还听话?”
施开秀牵住缰绳笑道:
“月银发下去,狗贼们喜得找不到北,有些人狗改不了吃屎,时不时要抽打一回才好。”
张昊跳上小快船靠帮,爬上绳梯,忍不住抚摸舰舷,深吸一口气,木质清香混杂着油漆和海腥味,端的叫人心旷神怡。
铜铃余音袅袅,两队水手列队完毕,一边二百来人是准备换防的坊丁,一边是船上旧人,高鼻深目、矮小漆黑者居多。
“松江四号管船邱贵拜见老爷!”
队列里出来一个大汉单膝跪下行礼。
张昊颔首道:
“起来,我记得你是崇明人,皂坊南区的队长,夜训被罚的最惨那个。”
“老爷还记得我,属下那时候不开窍,天一黑就找不到北。”
邱贵憨笑,起身介绍队首那个黄毛夷人。
“这是鲍里斯约翰逊,属下的副手。”
那个黄毛鬼子一头鸡窝似的金毛,上前单膝跪地抚胸,操着古怪的明国话道:
“尊敬的知县老爷,你的年纪让我惊讶万分,以前大伙都叫我鲍鱼、如今叫我金毛狗,请允许我向你送上最诚挚的感谢,这辈子能遇见老爷,为老爷效劳,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幸运!”
张昊笑吟吟道:
“鲍大副请起,你明国话说的不错嘛,不过你的原名太长,称呼鲍鱼、金毛狗也不雅,以后就叫鲍中堂吧,中堂者,最高行政长官也,有船长助手之意,可好?”
“小的谢老爷赐名!”
金毛狗闻言大喜,起身便露出原形,得意道:
“小的精通明国话,还要感谢我的供弹手,他是个倭鬼,可惜被吾主选中,在月港被砍了脑袋,可怜的倒霉家伙,我很想念他。”
张昊笑道:
“愿他在天国一切安好。”
鲍中堂油腔滑调说:
“是的老爷,上帝喜欢赌鬼,我讨厌倭子,他们贪婪狡猾,毫无信用,该死的,他还欠我三十比索!”
这是一个精明狡猾的老海贼,张昊懒得再搭理他,扫视面前这些东倭、南番、西夷水手,高矮胖瘦都有,一群为了银子出海玩命的杀胚而已,他没有洁癖,只要愿意跟着他干就行了。
“大伙一路辛苦,换班后好好休息两天。”
张昊在欢呼声中登上低矮的艏楼,迎风左顾右盼,很是得意。
这艘三桅风帆战舰实质是个四不像,低矮的艏艉楼更加抗击风浪,船身也改为修长流线型。
在方帆的基础上,还加装了拉丁帆,主桅的低桅、顶桅、上桅分节打造,折断也便于维修。
帆船的转向由桅杆上的三角帆、甲板上的船舵、以及船尾的尾舵,三者合力完成。
尾舵要承受水流推力,以及操作时产生的扭矩,通常来说舵越大,受力就越大。
西夷船只普遍采用圆尾,他则改用平尾,如此就能支撑大而有力的舵,反应更灵敏。
松江一到四号设计初稿是他操刀,各种数据烂熟于心,这艘船长十余丈,约六十多米,长宽比约为4:1,相当于大明两千料海船。
时下我明不以吨位容积判定船只料数,而是依据船只尺寸合成石数,大约取整,得到料数,两千料海船的排水量,大约在千吨以上。
松江四号内部的封闭甲板整整有6层之多,实际载荷高达1500吨,载员700人,这种单次航行上千吨的运载能力,堪称恐怖。
禁海导致海外流入白银锐减,如今银子相当值钱,报账说建造松江一号,花了小两千两银子,加上通关节花费,可以说是白菜价。
船上货物昨晚便卸完,库存弩炮正在吊装,匠师们陆续登船,甲板上一时间喧嚣嘈杂。
张昊进来船舱,底层是压仓,依次是货仓、兵仓、火炮甲板,最上面为露天甲板。
来到二层炮甲板,侧舷炮门林立,火炮一个也无,因为这是为弩炮设计的炮门。
这艘大火力战舰在时人眼中,十足巨兽,若按照后世吨位,只能叫巡洋舰,远洋海战,尤其是保护海上贸易线,速度和灵活性比吨位和火力更重要,能打能跑的巡洋舰才是王道。
他造船打的是内府旗号,名曰贡船,因为他捯饬不少贡品,御烟、沉香、鱼翅、夜明烛、白砂糖、岭南春啥的,想走海路孝敬吾皇,船到手,报个漂没即可,毕竟海运有风险嘛。
上船的工匠越来越多,张昊不再妨碍属下做事,下船回火药坊。
这一趟家里送来大小五十多艘新船,风帆船只有四艘,其余是福船,大多去了呆蛙。
他也想多造风帆船,开销和维护费用大不算啥,关键是操帆水手是福船数倍,令人蛋疼。
其实福船不比夷船差,特有的双舵设计,浅海深海逆风照样进退自如,做护卫舰最合适。
施开秀说金陵、江淮的官私船厂、包括自家的船厂,几乎在同时运作,尚有两艘两千料夷船在建,同时还贿赂内府四艘大福船。
也就是说,区区不到半年时间,便造出七十多艘船只,而且不耽误官船厂的正常运作。
这还不是大明真正的造船能力,要知道,郑和下西洋,两百多艘大海船工期仅用两年。
貌似只要有足够的银子,战舰就能源源不断的下饺子,他心里有数,这是痴心妄想,舰队下南洋之日,就是厂卫密报加急送往京师之时。
幺娘中午来火药坊,见送饭的出去,怒视张昊,搞得他莫名其妙。
“姐,你的三白眼真的好吓人,又咋啦?”
“感化营帮着安装弩炮,坊丁背地骂那些红毛水手,说洋鬼子看不起弩炮,我这才发觉不对劲,你在月港用的鱼炮和训练用的不一样对不对?你一直在骗我,给我的配方也是假的!”
幺娘不接他递来的碗筷,这小子太可恨了。
“消消气,吃完饭再说。”
张昊拉她坐下,盛饭递上。
他知道鱼炮的事只能糊弄一时,幺娘不是慢半拍,也不是马大哈,而是心思纯净,从不怀疑他,事情办妥之后,便丢开不再去想。
鱼炮的事,其实也瞒不住老茅,不过这位大爷私心重,被他手里掌握的实力震乖了,已经不再给他甩脸色,疑惑只能憋在肚子里。
二人吃过饭,张昊带她去一处偏僻院子,取些物事放竹篮里,又让坊丁去伙房取条鱼。
来到试验区荒地,张昊从密封的小水桶里取些丝棉,稍微晾去水分,把火绒递给她。
幺娘疑惑去点,不等她缩手,丝棉眨眼燃烧殆尽,甩甩手讶异道:
“这还是湿的呀,烧的好快。”
张昊不理她,又取个爆竹似的玩意儿给她。
“你扔在那块石头上试试。”
幺娘依言扔过去,一声炸响爆开,痴呆道:
“这、不用点火?”
“点火?碰一下就炸!”
张昊故作危言,腹中暗笑,愁眉苦脸把一个小瓷瓶打开,将里面液体倒在死鱼上,嗤嗤啦啦,鱼肉顷刻烂出大洞,语重心长道:
“姐,这些东西样样要命,半成品都危险,你怨我不告诉你?”
“那也不对,当初带去月港那些鱼炮掉地上不是没事么?”
幺娘说着便有些后怕,糊里糊涂问:
“书上有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