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聚散浮生(1 / 2)

赤礁港口漫晚潮,星槎戴月泛海来。

一支夜航船队破浪乘风,鱼龙般驶向码头,其中几艘单桅渔船脱离队伍,卸帆停橹,被潮水推上浅滩。

尖尖的船头上,站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亮晃晃的银饰反射着满月篝火光芒,熠熠生辉。

“喂——,这边!”

陆成江摇手大叫,那些琼州蛮女个个小衫短裙,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花芯芯的脸庞,红嘟嘟的嘴,把他乐坏了。

周淮安皱眉道:

“没看到她们腰里挎着刀是吧?”

“你懂个屁!”

陆成江太清楚琼州蛮的习俗了,根本不在乎甚么男女大防,只要看对眼就能嘿嘿嘿。

“哎呀,怎么是天杀的狗倭子,还以为是汉人呢,咱们走吧,好晦气!”

船头有个女子突然嚷嚷起来。

有人不乐意了。

“不是有汉人嘛,来都来了,咱们自己吃酒,管他们作甚。”

五小姐见大伙都是急不可耐要下船,摆摆手,顿时欢呼声大起,一个二个噗噗咚咚往水里跳,有人拖船,有取酒食,一窝蜂往沙滩上跑。

那些白生生的腿脚穿梭往来,陆成江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醉醺醺过眼瘾,嘟囔个不停。

“你不知道,这些蛮女比疍女还热情,那个狗官把老子害惨了,叼他个老姆!”

顷刻间,东边倭子嚎叫,西边蛮女唱跳,小孩子尖叫疯跑,海滩上煞是欢腾。

周淮安被篝火晃得眼花,晕乎乎道:

“今晚都疯了不成?”

“是疯了。”

陆成江抱着酒坛子灌一口,色眯眯盯着蛮子那边说:

“看见没,走了两对鸳鸯了,你去试试,他们女多男少。”

“你去吧。”

周淮安夺过酒坛往嘴里倒,顺势躺倒,迷迷糊糊闭上眼,忽然被人踢了一脚。

一个蛮女居高临下望着他惊讶道:

“怎么又是你?”

周淮安酒意上头,摇摇脑袋才看清那女人是谁,坐起来脱口道:

“原来是五小姐。”

“哎呀、熟人啊,不早说!”

陆成江捧起酒坛欢喜递上:

“五小姐请酒!”

那女子毫不客气接过来,坐下仰头就喝,甘甜醇冽的酒水入口,大喜过望,太好喝了!

“嗝!”

五小姐咚咚咚就是一阵猛灌,打个饱嗝,一个大猪蹄子递到她面前。

“五小姐请肉!”

五小姐笑眯眯接过来,打量殷勤备至的陆成江,闪烁火光映照的,是一双贱兮兮的贼眼,那张脸瘦成了皮包骨,太丑了,一看就不是好鸟。

“你也在官府做事?”

“他在官府干······”

陆成江嚼着卤凤爪,满嘴流油笑道;

“我和官府对着干!”

“你这人真逗。”

五小姐咬一口肥而不腻的猪蹄髈细嚼,美目顾盼说:

“你怎么和官府作对?不会是杀官造反吧,喏,那些倭子就是你的下场。”

陆成江大言不惭道:

“我正是要杀官!五小姐难道喜欢官府?”

有点意思了,五小姐抱坛子喝了一口,笑道:

“官老爷贪赃枉法,众胥吏狼狈为奸,一个个都把良心昧,衙门里面没好人,嗳、你们一个兵一个贼,怎么勾搭一起的?真是好奇怪哦。”

“我不告诉你。”

陆成江挑眉眨眼放电,说着把酒坛子拽过来,一边往嘴里灌,一边斜睨这个自送上门的小白兔,篝火光影中看美人,真真是越看越销魂。

但见这位五小姐煞是美艳,香娇玉嫩靥,口唇似含丹,啃肉见素手,皓腕约金环,髻斜白凤钗,腰佩翠琅玕,烟罗束玉体,随风气若兰。

“这厮好不识趣,咱们去那边。”

五小姐斜一眼满脸胡须、衣衫邋遢的周淮安,拽拽陆成江衣角,含羞带怯邀请。

好事来矣!陆成江瞬间精虫上脑,噌的起身,竟然胸不疼气不喘,探手就要去搂美人肩膀,急着想揣摩五小姐那对儿调皮的小白兔。

“慌怎的,今日初会,都看着呢。”

五小姐笑嘻嘻避开,拍拍裙子上砂砾,嗔怪道:

“拿着酒嘛。”

陆成江赶紧抱起酒坛子,屁颠屁颠跟上,这厮不依不饶,还想去搂小蛮腰哩,被五小姐推了一把,好悬没有栽在沙滩上。

一串银铃似的娇笑响起,一个懊恼去追,一个假装要逃,二人转瞬消失在黑暗里。

周淮安好生无趣,把肉食包好,找宫二换了一小坛烧刀子,去囚徒那边沙滩上,躺在黑暗里,一口一口的往嘴里灌。

随着酒意翻涌,江潮连绵不断的拍岸声、囚徒的怪腔怪调,渐渐缥缈,甚至这个世界都要离自己而去,突然一缕箫琴和鸣随风飘入耳中。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周淮安不懂宫商,但那抑扬顿挫的旋律,配上豪情满怀的歌声,让他气血翻涌,不觉间坐起身来,望向潮连大海的无边江水。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大江送流水。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歌声渺然不知所往,曲声也化为苍凉寂寥,仿佛还有人在痴痴笑笑。

离港口不远的一艘船舱里,三个文士对坐案旁,箫琴已撤下,小书童端来杯碟果蔬。

“当今琴坛不可谓不盛,然琴乐琴谱、琴派琴人,几无例外,要么清高存古,要么食色媚俗,小官人这首笑傲江湖曲独树一帜,一扫空洞无物之程朱理气、绮丽纤艳之士林颓风,妙哉!”

贺老三手捧琴谱欣赏,大拍马屁。

丁坚也跟着肉麻吹捧,抚须说:

“此曲乃当世少见的豪放俊逸之作,迥异于那些所谓琴人大家的贬谪、思乡、咏怀、写景之曲,其风华情致,雅致情韵,独占高古,自成一家,琴歌酣处,痛快淋漓,令人泪落涕下,大有击翁叩缶、弹筝搏髀之感,真秦之声也!”

“二位大哥所言甚是,来来来、满饮此杯!”

专程从羊城来香山接人的陈小手执壶斟酒,举杯先干为敬。

嗞的一声,贺老三酒水入喉,闭目咂摸回味一番,叹声好酒,忧虑重重道:

“小官人急招,不知又要做甚勾当,说实话,离开苏州我是真有些不放心,小官人对糖引的要求比皂引更高,那些徒弟的水平有些潮啊。”

陈小手举筷夹菜,安慰道:

“你们的顾虑我在信中给小官人说过,放心好了,小官人对票引质量要求严格,是为细雨楼将要试行的银票做准备,注意保密。”

贺老三和丁坚对视一眼,都是连连点头,绝口不提此事,只聊些岭南风土人情。

酒过数巡,丁坚有些熏熏然,忍不住发牢骚:

“一入张家深似海,从此亲友是路人,说实话,我是真的怕啊。”

“得了吧,没跟着小官人混饭时候,你就不怕啦?皂坊已并入内府,小官人前途无量,还担心个甚?你得学学陈老弟,喝酒!”

贺老三啖一口鱼翅,又给二人满上。

“三哥说的没错,与其想太多,不如一醉方休。”

陈小手举杯,仰脖子喝了。

三个人中,他最先跟着张昊做事,私造官印牙牌,全家老小的脑袋都不够砍,他早认命了。

江上的琴歌早已消失,周淮安的内心却不得平静,酒意上头,甚至想要爬起来去找张昊,这个鸟香山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哎呀,大哥叫我好找。”

五小姐踉跄过来,一屁股坐下,伸手去拉扯他,胳膊顺势搭在他肩头。

周淮安下意识去拨,晕头转向的张望。

“小江呢?”

“什么姜?头好晕。”

五小姐咕哝着歪在他身上,不住的傻笑拍打。

女儿香直扑鼻端,周淮安脑子嗡嗡作响,推开她晕腾腾爬起来。

“小江呢?你们不是在一起么?”

“这酒好厉害。”

五小姐嘟嘟囔囔,挣扎着爬起,朝黑暗处招手,脚下晃悠悠站立不住,一跟头栽在沙滩上。

“小姐!”

“狗贼安敢!”

黑暗里五六个男女扑过来,叱喝大骂。

周淮安脖子、胸口瞬间被板刀架上,慌忙辩解:

“不要误会!五小姐没事,她喝醉了!”

五小姐被手下扶起,踉跄着站立不住,吐出嘴里的沙子,呵呵笑道:

“绑了他,嗝——,好酒······”

“陆成江呢!”

周淮安发觉不对劲,起脚踹翻一个蛮子,接着就被人掀翻,挣扎大叫:

“你们······”

“咚!”

周淮安眼冒金星,脑袋上狠狠挨了一记刀柄,脖子接着就被绳索套住,麻绳勒进嘴里。

一群男女三下五除二将他捆成四马攒蹄,棒子穿过手脚,抬起来便往船上跑。

不远处的牢子们看见,呼喝大叫起来。

“站住!”

“给老娘站住!”

宫二甩开鸡骨头,抽腰刀大吼,跌跌撞撞,一头插进沙窝里爬不起来,污言秽语倾盆而出,摸出竹哨猛吹,海滩上瞬间大乱。

一个带着镣铐跳舞的倭子连滚带爬摸到队将身边,急道:

“小岛右兵卫,机不可失,我们逃吧。”

小岛右兵卫挨个吮吸油腻腻的手指,把碗里酒水倒嘴里,闭眼忧伤的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