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为衣食操心的日子,我只在呀呀学语时候享受过,多么令人怀念啊,大翔丸,你不留恋吗?你不知道脚镣要匠炉才能打开吗?”
出门残月带晨鸦,晓云吹霁不成霞。
豁牙一大早来衙门,里外通传,值房领班小宋去花厅见少爷,把昨夜发生的乌龙事件说了。
“两个家伙竟然被熟蛮捉了换钱?”
张昊杵着大枪抹汗,深感荒唐。
“贼囚可有异动?”
“没有。”
小宋道:
“严知孝说今早那个蛮子小姐找曹巡检当面对质,说他们是反贼,周淮安他们没有反驳。”
“我等下过去。”
张昊也不打拳了,回正院冲洗换衣,匆匆出城。
“你是知县?”
五小姐被带来巡检官厅,见一个戴网巾、穿蓝布行袍的少年坐在堂上圈椅里,纳闷不已。
她听说过香山知县是个屁娃子,只道是百姓不屑的说辞,没想到真的没扎毛。
“大胆!”
王彦忠见这蛮女好生无礼,登时火起。
五小姐冷哼,即便琼州知府当面,她也没有跪过,又岂会在乎一个小知县,大喇喇去交椅里坐了,她不信对方敢把自己怎样。
浪里飘憋着笑把周、陆二人从地牢带来官厅。
周淮安脑袋上缠着带血的绷带,进厅一声不吭,陆成江鼻青脸肿,蹒跚迈步,扶着交椅痛苦坐下,嚷嚷要喝茶,声音就跟蚊子嘤嘤似的。
“上茶。”
张昊对五小姐道:
“门口那个杀胚重伤在身,这个被你们打破脑袋的是我身边人,一对狐朋狗友,虽是一场误会,但黄小姐嫉恶如仇,忠义可嘉,理当看赏,给你们披红戴花,登报嘉扬可好?“
陆成江正在灌水,闻言一口茶喷出,捂着胸口大咳。
五小姐笑道:
“这两人口口声声要杀官造反,香山诸港贴有榜文,贼娃子卖去感化院,我能得三十多两银子,甚么披红戴花、登报嘉扬,屁用没有,给我银子就好。”
张昊道:
“你们先去商务馆嘉宾院暂住,一应吃喝免费,等本县查明案情,再给赏钱。”
“有岭南春没?”
五小姐想起昨晚喝的美酒,她专门打听过,就叫岭南春。
“酒肉都有,这是你们应得的。”
白吃白喝白住,哪儿找去?五小姐欢颜起身施礼。
“民女谢知县老爷赏,你倒是个好说话的实在人,我等着。”
张昊比较满意,好感度总算是刷上去了。
“来人,送义士去嘉宾院暂住。”
“县尊,请容我离开香山。”
等那个蛮贼婆子离开,周淮安躬身抱拳,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口。
张昊皱眉,多大点儿事,这就受不住了?
“还想去做夜不收?”
周淮安声音有些沙哑:
“我南下本意不是为了从军,跟随老爷也是师伯之意。”
张昊这才意识到留不住这厮了,颇有些遗憾。
毕竟是旧相识,而且有救命之恩,这种人用起来才放心,可惜这厮背负血海深仇,心结太深了,二十多岁的人,胡子拉碴,衣衫肮脏,死气沉沉,看着像个老人,想了想道:
“邵昉不傻,这会儿不定躲在哪个山头做大王呢,漫无目的找下去,不是办法。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没钱谈何行走江湖?你去细雨楼做事,他们不会拘着你。
银楼镖局是一家,分号在扩张,也不缺武艺好手,广交朋友,切磋武艺,可好?”
周淮安大礼叩拜。
张昊离座扶他起来,叹气道:
“我去写信。”
“你这一走,再没人请我喝酒了。”
陆成江见狗官出去,手里转着瓷碗,自嘲的笑了一声。
“有机会再请你喝吧。”
周淮安坐下来,仰头看着房顶,心里很不好受。
陆成江叽歪道:
“我最恨欠别人钱,偏偏还得借债过活,你若是丢了小命,我会帮你宰了邵昉,权当还你酒钱,我若是死了,只好下去再算账。”
周淮安默然无语。
他曾经利用陆成江套取情报,照顾对方不过是心怀愧疚,相处日久,得知对方也是孤儿,难免同病相怜,却想不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言语。
听到外面叫他,抹抹泛红的眼角,起身道:
“保重。”
陆成江勾头把玩茶碗,仿佛没听到。
张昊接过周淮安腰牌,望着他出了院子,对值守的坊丁道:
“把这厮赶出去!”
“别赶,我自己走。”
陆成江扶着椅子呲牙咧嘴站起,昨晚他酒色上头,被蛮子揍惨了,酒劲过去,浑身都在疼。
张昊快马回城,到家正赶上早饭。
宝琴听到他脚步,人已经进屋了,笑意不觉就溢出眉梢眼角。
“金玉给你爹拿手巾擦擦。”
张昊拉住往外跑的金玉。
“你叫我什么?”
金玉仰脸笑道:
“少爷。”
宝琴翻个白眼,接过荼蘼递来的汤匙。
“自家奴婢,又不是雇的,叫老爷受得,叫爹怎么就不行,你不是最爱装老成么?”
“王小姐你开心就好。”
张昊洗洗手,听到西跨院那边传来小孩子的尖叫哭闹,笑道:
“老东西心真大,带着奶娃子到处跑,莫非儿子多了不心疼?”
宝琴把鹅蛋黄挑到金玉碗里,就着蛋白喝粥。
“茅娘子说他早年在岭西道做官,对这边自然是极熟的,恁多下人伺候,有什么可担心。”
张昊入座,接过小燕子递来的煎饼,大葱起兮酱飞扬,卷入煎饼兮还挺香。
饭菜都是茅家下人操持,大葱大酱是茅老头随船携带贩卖的货物之一,正宗海右货,曲阜孔家专卖。
茅老头带的老唐亲笔信他看了,老师在信上说二人早年从游,志同道合,毫不吝啬的夸赞老茅是文武奇才,绘制海图小事耳。
小地方对邸报看的重,衙门架阁库有存档,他让祝火木去翻捡,拼凑出一些老头的信息。
老茅名坤字顺甫,江浙归安人,爱自称老夫,其实才四十来岁,络腮大胡子,看着挺老相。
此人先是做过两任知县,破格调去京师,很快又被踢出中枢,本朝内陆并不太平,山旮旯时常有人造反,老茅的人生高光时刻来了。
这位狠人在岭西道做官时,杀得起义瑶民人头滚滚,官升大名府兵备副使,可惜不久便解职还乡,邸报上有记载,老茅是个贪污犯。
胡宗宪总督东南,念起这位同年的战绩,招为幕僚,举荐老茅做胡建兵备副使,老东西差点咸鱼翻生,结果被坑爹的儿子带进沟里。
中州巡抚庞尚鹏弹劾老茅家人横行乡里,为非作歹,被朝廷削籍为民,仕途彻底完蛋,又受老唐蛊惑,带着小妾幼子跑来香山散心。
昨日见面,老家伙张嘴就是先贤微言、圣人大义,吓得他急急祭出倭虏不灭、誓不谈经的护体神罩,免伤害外加涨声望。
一番交谈,弄半天老茅是文坛老盟主唐老师迷弟,高举唐宋古文大旗,坚决反对文必秦汉的士林新领袖王世贞横行霸道哩。
宝珠就着大葱吃了两个烙饼,辣得小脸通红,跑去厨院洗洗,提了一桶净水回来。
荼蘼没吃大葱,啃着蘸酱的油烙饼去把书袋取来,临走说:
“少爷、少奶奶,天太热,中午我们就不回了。”
“还回来作甚,茅家厨子比你们做的菜好吃。”
宝琴端着茶水去院里漱口。
擦桌子的金玉心痒痒。
“小姐,我也想去官仓。”
荼蘼大眼珠子瞪她。
“仓库有什么好玩的,都忙着呢,谁顾得上照看你。”
“你这一家子很有意思。”
老茅背着手进来院子,笑眯眯说:
“听说商务馆训了一批倭女下人,老夫好奇倭国菜是啥滋味儿,去尝了尝,大失所望。”
宝珠和荼蘼挎上书袋,恭恭敬敬作礼叫先生。
金玉见小燕子忙着收拾餐具,抹布丢桶里,一溜烟跑去取铜钱,心说小姐没说不准去,那就是答应了,我好久没出去玩了呢。
“先生早,这就走?”
张昊见老茅点头,谦谦有礼相请,出院没外人,张嘴就埋怨:
“吃罢饭就跑过来,有这么急吗?”
老茅的火气说来就来,吹胡子瞪眼道:
“昨日你说累了,老夫便自己去,为何又被阻拦!你小子什么意思?”
“这事儿怨我,杂务太多,把此事忘了。”
张昊虚心认错,老茅三番五次想进火药坊,都被刘骁勇拒绝,难免怨气满腹,踢开伸脖子来咬老茅的呆头鹅,解释道:
“先生有所不知,火药作坊规矩颇严,连我也要遵守,
老茅大步流星,冷笑道:
“休要给老夫耍花枪,你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鸟,义修兄要我多担待,否则当日我掉头就走!”
张昊唯唯诺诺,不和对方一般见识。
这个老东西目中无人,说话尤其难听,你恭敬,他说你虚伪,你不鸟他,又说你不知尊卑,这种脾气其实不难对付,顺毛捋就对了。
对方的心情他颇能理解,壮年断绝仕途,倘若有路子,绝不会来香山,甩脸色纯粹是自尊心作怪,精英文人士大夫嘛,就这个卵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