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这是不得已为之,收监就在眼前,老爷已无计可施,水门那边是咱的人不假,冲过去谈何容易,只要有罗龙文出面,你和士林就能平安出城,随后再想办法不迟。”
“去香山,不!半路咱们就逃。”
沈斛珠连连点头,哆嗦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陆成江忍着心酸难过说:
“二姐放宽心,有我在就没事。”
他出屋去交代麝月收拾行李,又让人拿吃食来。
沈斛珠强颜欢笑,哄着儿子吃些点心,自己却食不下咽。
士林不明白爷爷家里到底怎么了,询问娘亲也得不到答案,只能乖乖的待在屋里。
他听到外面人来人往,还夹着欢声笑语,忍不住去门口观望,一群大脚婆子站在游廊上说笑,天井里摆满箱笼,还有乐班子,男女都戴着代表贱民身份的绿色头巾,应该是本地乐户。
“娘,他们在干什么?”
枯坐的沈斛珠闻言,呆滞的眼神动了动,招招手,抱着近前叫娘的儿子,禁不住泪落如雨。
麝月拦住捧着凤冠霞帔的喜婆,进屋把犯迷糊的士林从小姐怀里拉走。
沈斛珠擦擦泪,眼中闪过冷厉,让喜婆进来伺候,大红吉服抻开,她突然尖叫一声,发了疯似的赶人,捧着头面服饰的婆子们面面相觑。
街上传来鞭炮唢呐声,越来越清晰,门外喜婆不住催促,沈斛珠捂脸大哭了一场,认命套上吉服,插上头面首饰,戴上大红销金盖头。
麝月朝外面叫一声,妇人、婆子们一拥而入,搀着沈斛珠出屋,穿过天井,上轿前她掀盖头看了小江一眼,见他点头,入轿已是珠泪满襟。
喜庆的鼓吹犹未停歇,轿子却停了,沈斛珠从混沌中惊醒,任凭喜婆百般催促也不下轿。
她听到儿子在哭喊叫她,忍住心里的刺疼,咬牙等待,准备随时冲出去。
陆成江终于露面。
“二姐,士林送走了。”
老天保佑,沈斛珠嘴唇哆嗦着,背心湿透,脱力一般靠在轿子里,摊开手,咕咚一声,一把剪刀从她袖中滑落在轿厢的红毡上。
陆成江咬牙放下轿帘,示意麝月过来。
沈斛珠戴着盖头,亦步亦趋,跟着麝月登船,陆成江到处查看一圈,除去操船水手,剩下不足十人,稍稍松口气,出舱见送嫁妆的队伍下去,一直随行的那队官兵却上了船,脸色骤变。
罗龙文笑吟吟近前道:
“小兄弟,贵府水管家让我给你带句话,好生护送二小姐去香山,他也是多虑了,好像不放心我似的,咦、你这是?来人、快扶他进去,让老余看看!”
陆成江似乎被船头风呛了,弯腰咳出一滩血水,瞪着血红双目推开来人,踉跄着进舱。
水福的话意很明了,若是不杀掉那个狗官,二姐怕是再也见不到小士林,清白也毁了,这也许是老爷的主意,也许是水福老狗自作主张!
他恨发欲狂,瞪着噬人的血红眼珠子,一心只想杀人,脚下却在蹒跚,天地都在旋转,眼前突然一黑,一跟头栽倒,什么也不知道了。
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
香山外松内紧搜查了好几天,除了在港口发现一艘无主货船外,其余再无任何异常。
行刺案只捉住一个重伤的刺客,严刑拷打之下,已是奄奄一息,口中依旧只字不吐。
案发当夜,衙门南墙外油栏街三个暗哨全部中毒死亡,其余三个方向的明暗诸哨毫无察觉,同时县衙的老厨夫九指旺一家被人灭门。
浪里飘当夜便派人去抄县城方家的所有产业,结果没有任何发现,而且还抄不得,因为这些产业的东主,竟然没有一个姓方。
张昊明白自己的太平日子到了头,方家不会就此罢休,他当然也不会收手。
善后事宜处理毕,他会见了佛山陈家带来的几个铁坊大掌柜,其中有两个大人物。
一是“炒铸七行”行首陈宁的兄弟陈安,一是“嘉会堂”会首李待问的五儿李明栋。
大伙相谈甚欢,好像令霍李陈三家损失惨重的大尖屿走私基地覆灭事件,从未发生过。
铁船王李待问为何通过陈家,与他拉关系,原因不言而喻,铁冶家族的财路断球了。
霍、李、陈三姓牢牢控制佛山铁冶江山,霍氏主营矿山,陈氏主营加工,李氏主营销售,形成铁业金三角,赚取葡夷和倭狗的白银。
羊城报社收集的情报显示,霍李陈三族的商业网络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嵌入由葡夷主导,许栋、汪直等徽商运作的跨国走私体系中。
徽商起家的许栋、汪直之辈,实质是葡夷代理人,后来的徐海、严山老、许朝光之辈,则要拉胯许多,已经压不住沿海士绅的锋芒。
譬如月港十二行背后的东主们,几乎控制了海寇严山老、洪迪珍,这就坏了,士绅身份就是官,当官僚与资本合体,明亡已是必然。
所以苏联轰然倒塌,尘埃落定,废墟中屹立的全是资本权贵:寡头,国家财产,也就是人民血汗浇灌的果实,都在这些人的肚子里。
当大明海商家庭出身的官员崛起之时,当西方传教士前仆后继进入内地之后,朱明公司的末代皇帝自缢事小,百姓沦为两脚羊事大。
幸好霍、李、陈三族商业运作的中枢血管,也就是月港等基地以及名为倭寇,实为汉奸官商、倭狗、葡夷构成的跨国走私链条断了。
这才导致佛山铁冶家族不计前嫌,纷纷抛出橄榄枝,倒贴了上来,兹事体大,欲要将其收为己用,不能急功近利,掌握火候很关键。
张昊与李老五谈妥生意,随即召集坊都公所头目开会,成立香山商务局,准备南下视察事宜。
“少爷,我想二黑了。”
金玉做好一支鹅毛笔,蘸墨试试,嘟着小嘴巴碎碎念。
张昊笔走龙蛇,在给招商局写规章制度,后世各行业规范化,天下制度一大抄,大同小异,他从上学到嗝屁,制度条例背了一脑瓜。
“过几天我去南边,你和小燕子就不用再守夜了,到时候你去找小黑玩。”
刺客伤重不治而亡,身份至今不明,随身带的是一把杀猪刀,显然是个屠夫,若是普通土狗早就缩卵子,二黑是功臣,已经送去鸽房培养。
金玉趴在案头,呆萌萌道:
“小姐也去?”
张昊笔耕不辍,点头说:
“她非要去,我也没办法,其实南边穷得很,什么也没有,她纯粹是找罪受。”
金玉扁嘴。
“我也想去。”
张昊抬眼。
“你们几个在一起多自在,没事就出去玩,也不用伺候那个懒猪。”
“张昊你说谁懒猪?”
宝琴挑开竹帘进屋,把一个毛笔粗细的鸽信筒丢到他面前,挑眉叉腰喝问。
“还用说?王小姐跟着我这个懒猪真是委屈了。”
张昊拧开信筒,是背风港欧老福来信,前往蛙岛的补给船队昨夜出发了。
“呆蛙在哪儿?”
宝琴弯腰去看那张小纸条。
“在井里呗,金玉都知道。”
张昊把写好的几页纸递给金玉。
“让小宋送火药坊。”
金玉喜滋滋掀帘,飞奔而去,得亏露珠和荼蘼被小姐赶去义仓学帐,她才有了用武之地。
宝琴侧身坐他怀里。
“这回南下得好好练习枪法,还有射箭,你要倾囊相授,不能藏私。”
张昊把鸽信点了,告诫说:
“除了老万造的那支枪,其余鸟枪不要碰,会炸膛我告诉你。”
“你又故意吓我是吧?”
宝琴怕怕道。
金玉钻进帘子,喘吁吁说:
“少爷,刘主事身边那个豁牙急着见你,我顺便把公文给了他。”
绰号豁牙的严知孝候在园门值房外,见少爷过来,忙迎过去,却见一只呆鹅乍翅伸脖,嘎嘎大叫着跑过来啄他,张昊跺脚赶走呆鹅。
“啥事儿?”
“那个罗先生又来了。”
小严扭头瞅瞅值房那边,挤眉咧嘴,吭吭哧哧道:
“他还带着新娘子,要少爷八抬大轿去接,箱笼妆奁、鼓吹班子一大船,刘主事不大好办。”
卧槽泥马勒戈壁,什么鬼这是!!!
张昊瞠目结舌,仿佛被淋了一头狗血。
罗龙文狗贼把人弄来是几个意思?
方家死到临头,打包寡媳送给仇家,又特么是几个意思?
“你这人怎么回事,傻站这里不热么?走,小鸡炖蘑菇煲上了,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宝琴亲自下厨,听到花园的呆头鹅嘎嘎乱叫,闻声过来瞅瞅,见他呆愣愣站在大太阳
“又出什么事了,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没、没什么,作坊那边有些破事,我去瞧一下,很快就回来。”
张昊挤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人生的起落太快太刺激,他的演技赶不上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