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厮看出方家要完,竟然劝说陆成江留香山养伤,差点把他气死,若非念其武力可用,他早就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二五仔踹飞了。
海舟载明月,迢递古羊城。
三乘小轿停在太平坊方家大宅门外。
挑帘看到一队官兵守在门楼处,罗龙文暗道好生意来了,对门子道:
“速速带我见你家主人!”
出轿的沈斛珠脸色苍白,低声吩咐麝月:
“小江有人照顾,不要管他,速去看看纪阿开回来没,把士林带我院子。”
她挥退门房当值的大脚婆子,挽着行李包裹直趋后园,路上的仆妇都是神色惊慌,一处院子里在哭闹,她放慢脚步倾听,心里突突大跳,顾不上去见老太爷,掉头往自己的院子疾走。
纪阿开愁眉苦脸的把情况说完,见小姐眼神呆愣,连口唇都没了血色,轻唤:
“小姐?”
“哦,麝月呢?为何还不带士林过来?!”
沈斛珠呼吸急促,快步去门口,又返身站住。
“带士林去找瞿掌柜,让他亲自押船!不,走陆路,慢些好,到了廉州不要去府城,回富春别院,看好士林,不准他出门,谁也不见!谁也不行!”
纪阿开几次想张嘴,只能连连点头,等小姐吩咐完,难过道:
“自打大老爷前天被收监,宅子前后、街口,都有官兵把守,只准进不准出。”
沈斛珠惊得汗毛直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方应物代表家主,被收监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性,那个狗官的面目浮现在她脑海,难道又是他在搞鬼?这道坎方家真的迈不过去么?
麝月哭着跑进院子,脸上还带着巴掌大的红印,沈斛珠怒火直冲顶门,尖叫:
“是谁!”
麝月擦着眼泪道:
“士林在大奶奶那里,再三不肯让奴婢相见,说是大老爷临走时候交代的。”
沈斛珠觉得心肝像是被人紧紧攥住,她僵立片刻,软绵绵去堂上椅子里坐下,呵呵的冷笑起来,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多,不但官府不让她走,方家也不会让她走。
“阿开去收拾一下,先等着,备水。”
纪阿开应声退下,麝月出来吩咐下人准备热水。
沈斛珠闭着眼恍若入定,睫毛在不停的瞬动,心里犹如油煎火燎,一刻也不能平静。
浴汤备好,麝月过来上房,见小姐泪流满面,也跟着泪如雨下。
沈斛珠梳洗毕,换身素净衫裙,一碗八宝羹没吃两口,纪阿开跑来禀报,说前面一直有商号管事过来,都被官兵拦住了。
这个消息更让她担心,甚至是绝望,她急急去方应物的院子要儿子,结果那贱妇连院门都不开,让一个丫环隔着门打发她。
天色渐渐暗下,麝月端来晚饭,沈斛珠一口也吃不下,和衣躺床上。
一会儿想到当年父亲说的话,方家看似风光,一旦出事,就是抄家砍头的死罪,一会儿又想到有罗先生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辗转难眠,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
大概吃罢早饭时候,后宅丫环过来,她被唤到老太爷院子。
书房里烟气熏人,沈斛珠看了老头一眼,屈膝叫声爹爹。
老水福端来茶水,弯腰退了出去。
方老太爷的眼神黯淡不少,血丝侵睛,声音沙哑道:
“看来我是不中用了,让你遭了大罪,月港那边的消息我收到了,你再给我说说看。”
沈斛珠张张嘴,未语泪先流,把自己亲眼所见的说了。
“好狠的兔崽子。”
方老太爷瞪着凶戾的老眼,抠抠索索装填烟袋锅,烟丝撒了一身。
他听陆成江说了此事,再次确认,依旧是震惊,还有巨大的无力感,他很清楚,只要香山狗官咬死不松口,严家虎皮便毫无用处,方家完了。
“去看看士林吧,我还没死,方家也不会倒,莫怕,去吧。”
沈斛珠含泪退下。
方老太爷把手里烟杆填嘴里,吸了两口才发觉没点火,他敲敲桌子。
老水福闻声进来,帮老主人点燃烟锅。
方老太爷吞吐几口浓烟,叹息道:
“老大眼皮子浅,一直要下手,被我拦住了,我年轻时候,也像他一样,以为解决不了麻烦,把搞出麻烦的人解决掉,就完事大吉,没想到今日还是活回去了,让阿彪他们去香山吧。“
老水福吃惊不小,香山狗官背后是唐顺之,连三司官员都不敢动他,杀了对方,与同归于尽毫无区别,何至于此?!
“罗龙文不是答应劝说郑綗了么?大不了老奴去一趟,他上任不久,不了解羊城情况,我把诸衙官员的黑账给他瞧,不跟着吃肉,就等着收拾烂摊子,实在不行让他拖一拖,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咱砸钱买严家开尊口不行么?郑綗、唐顺之,他们难道敢不给严阁老面子?”
一团烟雾弥漫开来,方老太爷痛苦摇头。
“你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咱是靠啥吃饭的,也小瞧了眼下阵仗,罗龙文张嘴就是十万两银子,他为何敢狮子大开口?
看看此人,就知道严家是啥德行,吃人不吐骨头,这个狗东西心里清楚,我只能靠他,他若是办不成,严家更不要指望!”
老水福流泪叫道:
“老爷,一辈子的心血啊,难道就这样完了?!”
“昨晚我一宵没合眼,盘来算去,这回真正是一盘死棋,不过也不是完全死。”
方老太爷接连将浓烟吸进胸腔,喘了几口粗气,老眼渐眯,毒戾猛地爆出。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休要做那妇人之态,你我活到今日,就是从不抱侥幸!
消息传下去,走不走随便他们,带上你家小,还有老三,去满喇加,不要回来了!
罗龙文若说不动郑綗,就让阿彪动手,去按察司转告刘逸,我要会会这位总督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