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诸码头巡检司的报关开票,商税改革后的交纳也要来衙门,杂务其实不少。
摆手让值日书吏把公文拿走,众人以为要退堂,却见焦师爷递上一张按着腥红手印的文书。
“凃启年招了?”
张昊面沉似水。
焦师爷煞有介事道:
“回县尊,都招了,学生幸不辱使命,聂师道一案牵涉甚广,请老爷定夺。”
张昊扫视文书,脸色从惊讶变为愤怒,惊堂木猛地拍下,大喝道:
“容恒修!”
容典史听到涂管事名字就惊了。
大牢狱吏自从换成知县家丁,他再不敢过问,老涂几时抓来的?这厮难道敢背叛方家?
又听到聂师道的名字,他顿时就明白了。
肯定是近日散布流言,把这小子逼急了眼,想要报复。
惊堂木炸响,惊得他哆嗦一下。
想迈步出列,身子竟然不听使唤,这才发觉胸闷出不来气,心口好像毒针攒刺。
他脑子里晕腾腾的,望着堂上那个嫩得不像话的娃子,眼前突然一黑,咕咚栽倒在地。
“容典史!”
旁边刑书老赵慌忙去扶,对方却一动不动。
“不好了,老爷、容典史有心疼旧疾!”
张昊无语至极,当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把乌纱取了,下堂蹲下来看看,摆手道:
“都散开,围过来作甚!”
只见容典史双目似闭非闭,肥脸发暗,嗓子里呼呼噜噜作响,掰开眼睑,黄脂肪红血管交织,吃恁肥,三高跑不了,很可能是脑溢血。
“抬去班房检查一下。”
梅医学的徒弟小苏与几个衙役合力,把容典史抬走,张昊阴着脸回座,扫视众人。
“涂启年已供认,当晚密谋杀害聂师道者,可不止容恒修一人,难道要本县一一点名?”
堂下落针可闻,众人勾着头,余光乱扫。
户房丁书吏哆哆嗦嗦抬头,噗通跪下,爬过去对着堂上猛磕头,带着哭腔道:
“老爷饶命,我有罪,我招、我全都招!求老爷慈悲!”
张昊冷哼,扫视左右。
“月港大捷都知道了吧,方家干什么吃的你们比本县清楚,容恒修死到临头不自知,竟敢造谣惑众,污蔑本县,是嫌死的不够快么?”
话音未落,又有人上前磕头告饶,吏、兵二房书吏见状,吓得面如土色,双双上前跪下。
张昊皱眉,看一眼涂启年供状,显然没有这些家伙的名字,气得他又是一记惊堂木。
“还有谁!”
三班衙役又跪了一地,剩下站着的还有几个在筛糠,似乎拿不定主意。
张昊笑道:
“难道要等别人供出来,阖家抄斩才后悔?坦白从宽。”
瞬间又跪下两个,一时间哀嚎告饶声大起。
堂下跪的十多人不见得参与谋杀案,但是多少与方家有关,张昊扫视剩下诸人。
刑书老赵低头一动不动,半边脸难看至极,不愧是老办案的,心理素质相当扎实。
礼书老秦不无庆幸之色。
曹巡检满头大汗。
工房、税课、阴阳,个个噤若寒蝉。
可以说一县胥吏,除了闲职、自己的家丁,没有一个是清白干净的。
这些衙蠹惯会看风头,若非月港大胜消息传开,自己积威渐深,绝对不会老实认罪。
“老赵去抓人,少一个本县就拿你是问,周淮安带人帮忙,分头抓!”
老赵如蒙大赦,赶紧接过祝火木递来的名单,匆匆告退。
张昊怒视堂下这些蛀虫,郁闷至极。
六房有富贵威武贫贱之说,户房主管收粮和杂税,一并上缴国库,还掌管鱼鳞图册、钱粮地亩清册等卷宗,笔尖动一动就是油水。
这个还在哭泣的丁户书是个提线木偶,容恒修接老子班入户房,这厮是其帮手,容恒修混成典史,这厮水涨船高,成了户房书吏。
香山贫瘠无油,没有县丞,主簿老迈告退,也无人继任,他怀疑这个局面是容恒修捣鬼造成,如此一来,典史做二把手顺理成章。
百姓称呼容恒修二老爷,乡绅豪强无不趋奉,导致历任知县,连赋税问题都无法解决,更不可能去触碰牵涉省城官贵的走私利益。
他才来香山时候,衙门除了掌管差票、文牍、档案的各房胥吏,以及三班衙役,还有为数众多的帮役、散役、粮差、盐差等白役。
这些连微薄工银也没有的不在编白役,依旧活得滋润,上下内外,都巴不得案难办、税难征,毕竟没有差事忙碌,哪得捞钱机会?
如今衙门和公所收支,月月有告示公布,他又给在编人员提高薪资福利,这才刹住歪风,也因此得罪了以容恒修为代表的一批人。
县衙吏役、坊都士民,状况和心态都一样,既然告黑状反抗无用,那就装三年孙子,说穿了,人尽皆知,香山的天姓方,不姓张。
归根结底,方家不倒,人心难安,可他没想到自己吼了一嗓子,方家代理人当堂中风了。
至于眼前这些货色,一棍子打死毫无意义,毕竟谁在衙门做事都一样,不过案子还得结。
聂师道被杀一案,方应物主谋,陆成江行凶,牛头马面是容恒修手下的捕头装扮。
与本地土豪一样,聂家也参与走私,方应物选择干掉聂师道,是为了震慑一众墙头草。
“常乐山,带他们去录口供,容恒修手下的捕头和白役要细审,完事送去采石场!”
香山捕头是个笑话,典史作为衙门杂职首领,掌管缉捕、治安等事,香山没有县丞和主簿,典史容恒修领其事,无所不管,手下养的妓院打手和田庄护院兼办公差,百姓称之为捕头。
浪里飘抱拳应命,眨眨眼问:
“都送去?”
“容恒修的人,最近衙门事多,这些家伙记过暂用。”
张昊离座去签押院,尚未进厅,一个坊丁匆匆跑来。
“老爷,容恒修死了。”
张昊与跟过来的老焦对对眼。
“死就死吧,先抄家再说,交常平仓入库。”
焦师爷进言:
“老爷,人死为大,这不大好吧?”
张昊恼火道:
“城狐社鼠甘为爪牙,劣绅奸役尽属腹心,官府告示才公布,甲诽谤、乙讹言,走私贪赃、荼毒地方,本县难道还要给他吊唁致哀?!”
老焦连连称是,忙去开票用印。
张昊挽起袍袖倒茶,发觉茶壶是空的。
祝火木八成去看审讯了,这一群半大娃子都不愿待在衙门和工坊,跟着马宝山、费青到处跑,祝火木算是最耐得住性子的。
候着领票的坊丁去值房提来开水。
张昊沏上茶,入座揉着眉心寻思片刻,让老焦写份状子。
焦师爷提笔,耳听手录,很快就惊了,这位爷竟然要让聂家出头,状告方家,大惊失色道:
“太平坊方家根深叶茂,在羊城只手遮天,老爷三思啊!”
张昊冷哼,口述不停。
焦师爷无奈,奋笔疾书,顷刻录毕,离座送过去。
张昊看了一遍,颔首道:
“等原告签完名,这是一份,还有涂启年的供状,这厮架不住刑讯,爆出不少猛料,我本来要从容恒修嘴里印证一下,可惜他吓死了。
另外,我手头还有鱼老碗手下和家人的供状,以及月港和南澳贼寇的供状,这些证据加起来,足以让方家万劫不复,你一并送去府衙。”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封信递过去。
“你亲自交给杜知府,他知道该咋办。”
焦师爷拢手称是。
他听到月港和南澳贼寇也有供状,便松了一口气,东主能从那边弄来证据,足以证明其能力,只要根子粗、后台硬,那就无惧省城大佬。
“明早就走,要快。”
张昊起身,朝几上的状子歪歪下巴,施施然回后宅。
那份状子上缺少聂家签字画押,他相信焦师爷的脑瓜子和嘴皮子,一定能办妥当。
俗话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决不能等着方家散布的谣言发酵,按察司动问,他给方家备了份大礼,大明最豪华告状团。
他手里有大尖屿贼寇的供状,王崇古给的方家勾结月港诸倭铁证,至于其他归案的士绅、胥吏等人的指认,算是锦上添花。
即便聂家不敢出头,他也不缺人证,鱼老碗家眷这会儿正在采石场做工呢,作坊里还有百十个大尖屿一役解救的内陆平民。
物证更不缺,都要打包送去省城,其实这都不重要,关键是老唐给两广巡抚打过招呼,否则他拿出的证据越多,死得越快。
他会给告状团配备专职讼棍,三餐加肉送去人证牢房不是问题,心理辅导也是必不可少,方家一日不倒,他便一日不收兵。
走私是重罪,律有明文,私自携带禁品下海,与外番交易者,一律处斩,枭首示众,帮助或结交违禁海商者,要发配边军。
面对必死之局,方家的保护伞统统没用,霍李家族和那些赃官会立即撇清关系,结交严家是白费心机,除非皇帝开口赦免。
还有,方家几代积蓄的家产,等同催命符,伸手相助不如落井下石吃得饱,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这是一场饕餮盛宴。
他估计两广总督郑大佬早已备好餐巾刀叉,口水欲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