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郑铁锁这个属下还算满意,人狠话不多,堪称香山诸坊都所长里面的拔尖人才。
只要按照规划来,胡萝卜加大棒,降寇与土着不难调教,呆蛙建设兵团成军指日可待。
老唐独断专行,不但要把降寇丢去呆蛙,还大搞株连,要将月港近十万人口打包送走。
此举并不能彻底斩断闽广交界地的走私链条,却能拖延其复原,为自身创造应对和腾挪的时间。
天气渐热,出海遭遇风暴的几率随之增加,为了尽快转移人口,小辅助张昊忙得飞起。
令出榜悬星火飞,叫嚣隳突豺虎烈。
闽溪瘴岭恸哭载道,哀嚎遍野,通往月港大小码头的道路上驴嘶牛叫,狗吠鸭鸣,人流日夜不绝。
兵威似火,不几日,数万人口陆续出海,这天又有千余人犯从府城押送到港,换乘海舟。
张昊亲自送郑铁锁等人去港口,望着帆樯远去,与漫天晚霞融为一体。
周淮安和浪里飘饭后在院里试手,张昊没去凑热闹,慢慢比划他的摸鱼神功。
沈斛珠去小江屋里看一眼,人好像睡着了,收了药碗、饭碗,叹口气回隔壁房间。
麝月端着木盆进屋,又去里间拿换洗鞋袜。
“我自己来,去睡吧。”
沈斛珠不让她伺候,闷闷的坐在那里发呆。
麝月嗯了一声,去里间和衣睡下,陆成江伤势太重,小姐照看前半夜,后半夜她换班。
“你故意的是吧?”
张昊冲罢凉,路过西厢,一盆水从屋里倒出来,他躲的快,趿拉的鞋子依旧被溅湿。
沈斛珠当然不是故意的,冷笑一声转身。
张昊叽叽歪歪回屋,坐床上翻书,这是老梅随身携带的医学典籍,被他借了过来。
眼睛渐渐有些酸,正要吹灯打坐养气,池琼花挽着篮子进屋,问他:
“老爷可要吃夜宵?”
“不用,怎么回事?她有丫环,煎药、脏衣自有人伺候,凭什么使唤你,早些去歇着!”
张昊发觉篮子里是沈斛珠衣物,登时来气,人善被人欺,难怪这女人老是倒霉。
“我把明早的菜择好就睡。”
池琼花过去拿了椅子上的脏衣服,嗫喏道:
“老爷,他······”
“南澳战报送来了,放心吧,他夫妻两个没事,估计这会儿快到澎湖了。”
“老爷大恩大德,奴婢粉身难报。”
池琼花说着流泪,想起他厌恶这般,又赶紧伸手去擦,屈膝行礼,抹着泪出去。
沈斛珠把眼睛从窗缝挪开,那贱妇手里拿的不是狗官衣服么?奸夫淫妇,早晚不得好死!
风微晓雾生,鸥鸟迷港城。
张昊一早便被老唐唤到书房,歪头去看老师写啥,是月港请设县治的奏疏。
这个糟老头子坏透了,把走私链条上的熟练驴马席卷一空不说,还要设县治打补丁。
这已经不是单纯为了延缓走私链条愈合,而是存心给本地士绅添堵,刺激对方报复。
这些走私家族报复愈凶,就愈发加深嘉靖猜忌,深信有人勾结葡夷,意图颠覆皇权!
“老师,可还要奏请开海?”
老唐笔走龙蛇,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张昊笑了笑,又道:
“老师可是要动身去潮州?”
老唐放下笔,露出轻松的笑容。
“李先生收到胡宗宪鸽信,广东总兵刘显已赶去驰援卢镗,九闽、江右都要派兵配合,我得过去一趟。”
李先生是周淮安师伯李良钦,本次剿倭计划的情报头子,三省派兵围剿,说明浙、直、闽三省总督胡宗宪见利勇为,老唐确实不用愁了。
书案上拆开的信件不少,张昊忍住爪子痒痒,没有动手翻看,而是给老师重新沏杯茶。
唐牛端来净水,伺候老爷梳洗。
老唐披头散发靠在圈椅里,叹息道:
“你是不是觉得,月港设县多此一举?本地有江海地利,早晚要设县,眼下是最佳时机。
卢镗说起当年月港之役,我也曾感慨朱纨手段酷烈,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他当时的心境。
攻下鱼社土堡,官兵伤亡不小,这些人不过是商贩渔民,因与豪门结隙,宁死不敢投降。
捕馆通倭,保甲导寇,军卫沆瀣一气,官府形同虚设,强暴弱,智吞愚,十足一个鬼域!”
老头子说着一掌拍在扶手上。
张昊把发簪递给绾发的唐牛,捧茶递给气呼呼的老师。
朱纨之事,他多次听老师提起,卢镗当年是朱纨手里的刀,好处没捞到,却因朱纨倒台,也跟着倒霉,这般想着,身为小挂件的他不由得便有些怕怕,我的大腿绝对不能倒,献策道:
“胡总督发力助攻,荡平海陆贼寇应该没啥大碍,老师或许要重返朝堂,学生有句话不吐不快,恢复澎湖巡检司的奏疏可以递上去。
设县治由别人出头比较好,这是收尾善后,万一有个差池,难免被小人攻讦,老师不能事事包办,一些杂务交给门生故吏来办就好。”
老唐苦笑,这小子家学渊源,说出这样的话不奇怪,个中利弊他岂能不知。
“我是孤家寡人。”
张昊愣神儿,随即反应过来,这老头半辈子都在乡下玩泥巴,有个屁的同党啊。
这次出山是抱上严嵩大腿,就算身边有朋友,也会割席断交,你看这事儿闹得。
老唐沉吟道:
“要不你来做知县?”
张昊吓得摇手求放过,这是你的黑锅,学生根本背不动啊!
“老师,香山百废待兴,学生岂能轻易离去!”
“莫怕,老夫和你开玩笑。”
老唐乐呵呵说:
“胡建巡抚革职已是定局,新任人选我倒是可以建言一二。”
张昊接过茶盏搁案上。
“老师推举哪位?”
“谭纶,我算着他守孝将满,有他来这边,我也能放心,奏请县治的事交给他就好。”
张昊还以为老唐要保举王崇古呢,老王这人很会来事,帮他收集了不少方家通倭铁证呢。
巡抚一职本是临时置派,如今渐成常置,老王资历有点寒酸,确实不足以胜任封疆大吏。
他问了老师几时启程,告辞退下,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把自己发现的己未科秘密说了。
老唐惊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瞪着弟子。
张昊忙道:
“老师查一下邸报就······”
“并非为师不信,只是此事太······”
“太诡异?”
老唐皱眉颔首,此事确实诡异,或者说严嵩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因为登科进士的籍贯并非秘密,只要能接触邸报的人,一看便知。
可他觉得严嵩贪婪不假,却非丧心病狂之辈,如此一来,这么多闽粤海商子弟高中,必有其余阁老参与,法不责众,圣上察觉也没辙。
此事细思极恐,实质便是文官集团与皇帝的权力角逐。
他不禁想起弟子说的话:除了永乐帝,其余皇帝只要动念下西洋,准没,同样是文官与皇帝在角力。
一念及此,他真不知道,重新返回中枢,到底是对还是错。
弟子告诉他己未科进士籍贯的秘密,足以钉死某些官员与通番海商是蛇鼠一窝。
此事对他来说,只要用得好,便多了一张护身符,他心里感慨万千,温声道:
“去吧。”
老师离开月港第三天早上,入夏的第一场雷雨降临月港,随之而来的是福州福威镖局人马,张昊当即收拾行李,搬去了厦门中左所。
福州分局打算在厦门置地,无论海禁开不开,月港再也不足挂齿,海民可以去自家呆蛙做生意,如果嫌油水少,那就把琉球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