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西夷亡明(1 / 2)

“今日海疆之患,其实不在倭,而在佛朗机。”

张昊抛了个话头,见老师面露诧色,对上那两道幽深得能吞人的目光,忧心忡忡说:

“郑和七下西洋,不但为国人打开新世界大门,也为西方蛮夷指明了前往东方的海路。

蒲都丽家人,就是之前臭名昭着的佛朗机人,乃西方大陆靠海的一个弹丸小国。

就像潮州、漳州海民一样,葡夷迫于生计下海,一路向东,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它们窃据昆仑、天方、天竺海港,霸占南洋香料诸岛,于弘治、正德年间来我大明。

因其恶习不改,朝廷禁止葡夷贡贸,正德十一年(1516),便来到月港私贸。

双屿、月港、濠镜兴盛,许栋、汪直、徐海崛起,以及火器传入倭国,皆葡夷所为。

西夷诸国争先恐后,出海劫掠,葡夷邻国西班牙人窃取美洲银矿,大肆开挖矿山。

这些海外流入的银子,令大明官员士大夫癫狂,尤其沿海官商军民,无不参与走私。

其实倭国也不缺银矿,不过朝廷断了倭国贡贸,我怀疑宁波争贡事件是葡夷暗中搞鬼。

如此一来,葡夷不用万里迢迢从西方运银子,在中倭之间倒买倒卖,就能获取巨利。

事实也是如此,倭国内乱连年,各地大名都离不开葡夷走私的明国火硝、铁料、生铅。

大明海疆更乱,自打葡夷到来,倭患愈演愈烈,所谓海商巨寇,无一不是葡夷走狗!”

他见老唐脸色变得阴沉,看来是听进去了,便不再过多解释,毕竟事实就在那里摆着。

嘉靖二十七年,朱纨捣毁双屿时候,海贼王许栋、铁船王李待问,都是葡夷走狗,汪直之辈更是走狗的走狗,朱纨乘胜南下再捣月港,走马溪大捷,杀死五百余葡夷,天下皆知。

不像后世国人,被西方伪史伪世界观主导的教育体系洗脑,深信西夷来华是传播文明。

他顿了顿,容老师消化一下,接着道:

“老师让泉州永宁卫镇抚王世实随军,想必对本地卫所通番走私知之甚深,卫官世袭,又与地方士绅联姻,沆瀣一气是必然。

闽粤沿海无人不通番,小民所能做的是接济,就是贩运鱼米等日用,与停泊近海岛屿的外国船只做小规模交易,或出卖劳力、打探消息。

胆大者百十为群,筹集货物与番舶贸易,一旦被官兵发觉,即遭到镇压,因为走私被一群势力凌驾于地方衙门和卫所之上的豪强垄断了。

乡绅豪强才是大奸大恶,他们将拥有的权力和资本租给武装海商,也就是许朝光、严山老之辈,不但坐享海贸巨利,还收取高利贷息。

老师,你剿杀许朝光、严山老之辈,其实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非担对走私产业链没有太大的破坏,反而帮地方士绅铲除了大隐患。”

他没再说下去,厅上安静下来,甚至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

老唐沉默良久,眸底激荡翻涌的风云渐趋缓和,沉吟着喝口茶,望向弟子道:

“照你这么说,开海岂不是个笑话?”

张昊苦笑道:

“我还记得老师说的朱纨遗言,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

学生观政实习期间,查阅府库典籍,看来看去,心中只有一个感觉:

我大明的兴衰成败,只围绕在一件事上,就是下西洋,自打郑和出海,权贵势要便盯上了海利。

都说当年的海图丢失了,船只朽烂了,其实下西洋的果子,都被士大夫瓜分继承。

除了首倡下西洋的永乐帝,其余皇帝只要动念下西洋,准没。”

老唐脸色大变,转眼望向厅外,眸光里淬着冰寒的锐利,怒斥道:

“说正事!”

张昊俯首作揖称是。

他故意提起诸帝的非正常死亡,除了一时感慨,还有试探之意,更是为了披肝露胆,表示信任和坦诚,以此来加深师徒感情。

看老师差点吓尿的模样,显然也察觉到,从宣宗到武宗的死亡,几乎个个都透着诡异,他撇开此事,直起腰,启齿回归正题。

“海贸一环套一环,缺一不可,尤其是见不得光的私贸,南澳、月港这些海贼说穿了,就是地方官商的长工、捞钱工具。

没人愿意遭受压榨,何况这些人,坐大后定会反噬,老师灭了他们,却不敢牵连其余,即便没收船只,对士绅也影响不大。

胡建地少人多,离开海就不能活,本地乃至内陆百业,都因海贸走私而兴,大军前脚走,地方就会故态复萌,这是必然。

月港诸寨降贼,只能交由地方官处置,不说流放边塞的成本,其中很多水手会被掉包,海贸离不开这些人,走私还会照旧。

即便朝廷开海,倭患消失,又能如何?操持海贸的依旧是这些士绅,圣上若想从他们头上抽税,就算躲在西苑,也得死。

老师别嫌我说话难听,为了银子,他们可以把一切卖给葡夷,这是死局,学生只能慢慢想办法,眼下首务是斩断走私链条。

月港降贼及其家属本是良民,那些士绅看不起他们,也离不开他们,还有南澳降贼,全部发配呆蛙屯田,就能釜底抽薪。

呆蛙地理优越,足以屏蔽东南五省,其位置之重要,学生就不啰嗦了,老师,趁着兵威正盛,必须快刀斩乱麻,拖不得啊!”

他见老师捻须沉思,竟然缓缓摇头,当时就急了,满怀委屈和愤急,大言不惭道:

“老师,我身边随便拉出来一个,不比那些世袭的军卫庸才差,保证把这些贼娃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还不花朝廷一文钱!”

老唐眉心拧成了川字,额头沁出一滴滴的冷汗,脸色十分难看。

他做了一个稍安毋躁的手势,起身倒背着手,一声不响地绕屋子转圈。

思绪太多太乱,他一时间也理不清,索性全部抛开,重新斟酌当务之急。

正如弟子所说,降寇交由地方处理,后果不敢想象,甚至会前功尽弃。

他忽然想起那些离他远去、甚至反目的好友,若有他们佐助,自己也不会顾此失彼。

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他的脚步缓缓停住,眼神已恢复之前的沉稳与坚毅。

“地方早已形同鬼蜮,可笑我还想着维系人心,不能与士绅对立,看来我终究还是要重蹈朱纨覆辙,杀得人头滚滚了。”

张昊一颗心瞬间落肚,老师这般说,就是认可了他的建议,至于杀人,他完全理解。

几万俘虏与家眷装船,开刀杀一些震慑人心是常规操作,这是战争,不是儿戏!

“是否重蹈朱纨覆辙,老师说了不算,当年圣上寡恩少义,不愿为了一个人,去得罪大多数,如今不同,老师忘了倭患幕后黑手葡夷么?”

老唐眼中闪过一抹亮色,拍了拍弟子肩膀,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

师徒二人去茶几边坐下,正商议之际,亲兵匆匆进厅,扣手禀报:

“老爷,建宁分守道李吉恩、潮州知府黄鼎求见!”

胡建三司终于坐不住,派人探风头来了,老唐眼底的凉意转瞬即逝,云淡风轻道:

“候着吧。”

晓雾微茫掩帆樯,泪眼黯淡迷城港。

鱼社降寇家属挑锅碗背行李,拖儿带女,赶着牲口家禽,一路被龙溪县衙役押解,哭哭啼啼往码头迤逦而去。

监押在寨堡中的降寇也被绳索串联,解送码头登船,集市里、港口上,呼儿唤娘,牵衣顿足,哭声直上干云霄。

防波堤下,乌沉沉的海浪翻滚动荡,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具无头尸体。

甲板上,被念唱姓名的贼人当即被士卒拖拽至船艏,刽子手手起刀落。

相似的场景,在龟海周边的港口同时上演。

玉洲码头,伤兵营司药大院人头攒动。

张昊站在堂屋檐廊下,卖力安利呆蛙诸般妙处,把那边描绘成流奶与蜜的宝地,就差仙女们站在阳光沙滩上,搔首弄姿盼王师了。

“老爷,每人十亩地,三代不交赋税可当真?”

一个拄拐的家伙见他歇声,急忙开口询问。

人群里又有一个病号叫道:

“我一个人咋种十亩地嘛?”

也有不屑者冷嘲热讽:

“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上官,好事哪里轮得到我们,起开!老子要回屋睡觉。”

张昊抬手下压,呼喝众人肃静。

“你们以为呆蛙军民所是个人就能去?签约即发安家银五两,十亩地是督师奏请圣上,赏赐你们的军功田,爱种不种!至于媳妇,呵呵,呆蛙盛产蔗糖鹿皮,有本事你买一百个倭女!”

“老爷,我报名!”

“算我一个!”

“哎呀、王二狗你特么撞着老子伤口了!”

院里院外嗡的一声炸窝,乱糟糟叫嚷起来。

张昊发觉效果不错,留下黄小甲应付场面,辞别梅医学,乘船返回饷馆码头。

大明卫所种类颇多,有屯田、群牧、守御、护卫等,军民所通常在边疆或少数民族地区。

不过他存了私心,担心便宜他人,没有直接提出建立呆蛙军民所,而是先恢复巡检司。

老唐答应举荐郑铁锁等人为澎湖、鸡笼等地巡检,战船军械全无,要士卒去伤兵营搜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