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的起火点不少,却仅限于城东,其余城区的火光就像萤火虫,星星点点汇聚成一条条火蛇,从四面八方向城东扑去,梆子铜锣敲得甚急,大有十面埋伏之势。
“卖鱼四眼看要完,众位当家的依旧按兵不动,这是在比耐性啊。”
张昊小声叽歪,想回去睡觉了。
群贼毕至的当口,真的不适合小萌新试炼打怪,身为氪金玩家,随缘而来,随风而去才是我风采嘛,这次第,主要是蚊子太多,好像专叮着他咬。
“快看那边,许朝光憋不住了。”
坐在上面树杈的幺娘踢踢他肩膀。
只见镇外正南方突然爆出一团火光,南澳贼众齐举火把,犹如一只火鸟向港城扑去,中途却停了下来。
“咚!咚咚!”
暗夜里猛然传来几声鼓响,声震四野,天空瞬间变成了橘红色,一条火龙拦住了南边过来的火鸟。
火鸟遇火龙,就像萤虫与皓月争辉,大小两拨人马对峙不过片刻,很快融为一体,接着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原地不动,另一半飞速逼近城东火光最亮的交战区。
厮杀声顿时暴起,急促的号角声接连吹响,八成是偷鸡不成的洪迪珍在向友军求援。
果然,城外正东方向传来号角与之呼应,继而火光大起,状若火牛,多半是与洪迪珍暗中结盟的严山老部众。
严山老这厮号角吹破天,人马却像龟爬似的向港城逼近,与其说是忌惮张琏,还不如说是巴不得洪迪珍大败亏输。
“走吧,没啥看的了。”
张昊飞快溜下树,他真的被蚊子叮惨了。
这场暴乱,看似月港三大驴马之间的争斗,其实是背后资本大佬的角力。
卖鱼四这个驴马烂子背后,站的是一群想要摆脱士绅高利贷资本控制,谋求自立的商人。
所以谢策说,代表士绅高利贷资本的官府,要支持洪迪珍,干掉不安分的卖鱼四。
南澳生意被抢,小许恨不得月港墙倒屋塌,当然要支持卖鱼四,让三大驴马使劲的闹。
张泥鳅先前说的没错,今晚是这位山贼土皇帝入主月港的天赐良机。
搁在平时,这厮就算兵多将猛,也不会攻打海贼的寨堡,毕竟此举会坏了大好名声。
至于小许去年为何在月港大杀四方,饱掠而去,完全是收钱办事,顺带揩油。
换言之,月港十二行背后的士绅花了钱,特意请小许来劫掠,事实就是这么荒诞诡异。
通过实地考察,他发现货币经济已经渗透了漳州的各行各业、所有角落,货币资本则来自拥有地方权势的士绅和卫官,即势要豪强。
这些豪门富室、大户望族,有钱有权、有人有船,站在漳州月港走私贸易链条最上层,其下是借贷势豪资源,走私通番的海陆商人。
最下层是一无所有,受人雇佣的沿海贫民阶层,还是那句话,走私产业链很复杂,离不开腹地经济的支撑,于是乎,圈地运动爆发。
漳州府与松江府的农民一样,有田者十之一,为人佃作者十之九,这是马克思描述的资本主义发展初期,必然发生的圈地运动导致。
松江的徐阶阁老拥有熟练织妇两万,几近垄断区域纺织品市场,吴中其他士绅家族纷纷致敬仿效,江南土地迅速向士大夫名下汇聚。
大量农民破产,才能为织业提供廉价劳力,沿海士大夫为了整合走私产业链,发动的圈地运动比松江更血腥,直接雇佣小许上屠刀。
因此漳泉地区遍种乌桕、茶叶等经济作物,纺织、瓷窑、制糖、造纸等产业兴旺,月港走私贸易勃兴绝非自发,乃权力和资本运作。
至于眼前发生的暴乱,不过是地方各种势力相互争利,以至失衡的结果,说穿了,大鱼吃小鱼天经地义,但小鱼会长大,争斗难免。
江湖血雨腥风,打打杀杀,并不会改变它是名利场的本质,张琏救下被暗算的卖鱼四,遵道秉义,兵多将广,接下来就有乐子瞧了。
夫妻二人原路返回谢家,洗漱毕,天色已亮,吃过早饭匆匆去补觉。
张昊睡了个把时辰被浪里飘叫醒,得知小许回来,忙去探视,这是身为小弟的自我修养。
许朝光光着脊梁,正在大口吃饭,眼睛充血,气色很差。
“大哥没事就好,吓得我一夜没睡。”
张昊拍拍心口,简单问了几句便告辞,他是来刷人设的,不该问的绝对不会多嘴。
幺娘还在睡觉,他躺了一会却睡不着,干脆带上两个坊丁出街探风头。
街市貌似如常,港口多了一些维持治安的丁壮,看来内斗归内斗,谁也不敢拿饭碗当儿戏。
下来防波堤石阶,扬手雇条小船,昨晚动乱在月港那边,走水路比陆路方便。
月港这边是穿行东西二洋的横洋船发货点,又叫饷馆码头,适逢夏季风起,下南洋的商人水手陆续回国,港口市声喧嚣鼎沸,人满为患。
饷馆即捕馆、安边馆,匾额上书靖海二字,大门照开,胥吏进出往来,仿佛昨夜无事发生,事实也是如此,动乱对商市并无破坏和影响。
与海沧等处饷馆不同,月港饷馆抽的是中外横洋船商税,其余港口抽北船商税,也就是内河航道商船,以及航行于两广江浙海右的海船。
这个海道衙门,已沦为卫所、府县、省司和朝堂大佬的分赃机构,后来所谓的隆庆开海,实质上一切都没变,国与民双输,势豪赢麻了。
严山老的四海会馆在港城旧桥市,东西二洋来的番夷多住在此馆,张昊害怕遇见濠镜的红毛熟鬼,被识破行藏,没敢进城打听消息。
他从南门外市转到西门外亭下街,已是正晌午,街边酒肆食铺里饭菜飘香,随便进来一家小店,屁股适才落座,接着就跳起来,大叫:
“周淮安!”
周淮安在人流中惊讶扭头,眨眨眼,脚步却没停下来。
随行的陆成江眼冒精光,就跟饿狼看见小绵羊似的,狗官为何在此?一把拉住周淮安:
“周大哥,那小子叫你哩。”
“我避难在外,你特么别给我多事!”
周淮安板着脸疾行。
陆成江回望街边小食铺,却不见那狗官追出来,叽歪道:
“一个娃子你也怕?”
“你不怕?那行,去把他料理了,我去四海会馆等你、”
“哎——”
陆成江愣住了,又扭头瞅一眼,左右权衡,放弃了跟踪狗官的念头,打算先弄明白周淮安与狗官的关系,飞奔追上周淮安。
“替你料理他不难,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啊?”
周淮安不搭理他,闷头走路,入城来到旧桥市,拐进街边一家食铺坐下。
斜对面就是四海会馆,二楼临街轩窗大开,丝竹悠扬,几个秃头倭子在推杯换盏。
“客官,想吃点啥?本店······”
“来个走地鸡,特么天天吃鱼,都吃腻了,可有岭南春?没有你开啥酒店,金华酒能和岭南春比啊?来斤甘蔗烧!”
陆成江打发了跑堂,一屁股坐下,喝叫:
“上茶!”
周淮安故做厌烦道:
“不去伺候你家主子,老是跟着我作甚?我有差事在身,没工夫陪你玩耍!”
“着急出门,忘带银子了,出外靠朋友嘛,不跟着你跟谁?瞧你那点出息,死胖子说啥你都听啊?天热,喝口茶先。”
陆成江涎皮赖脸,挥退送茶小二,把茶碗倒满推过去,对方武艺明显高过他,却故意藏拙,不套过来几招他不甘心,笑嘻嘻道:
“回头我请客,吃喝玩乐随便你,我全包,对了,死胖子是大财主,干嘛往山沟穷鬼市跑?”
周淮安喝口茶敷衍道:
“生意人哪个不是精打细算,头回过来,大市小市不了解行情如何使得,昨晚到底咋回事?”
“不告诉你了么,狗咬狗,生意恁好,谁不想多吃点,只能靠拳头说话,张知县你们认识?”
陆成江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张知县?”
周淮安大惑不解。
“喊我那个小子?”
“别告诉我你不认识那小子。”
陆成江抹着小胡子笑道:
“他是香山知县,你真不知道?”
周淮安拧眉寻思片刻,缓缓道:
“他是常州知府的大公子,我在楚王府做事时候,跟着江管事去江阴采买芙蓉皂,与张家龃龉不合,还闹出人命。”
他说着拉开胸襟,露出可怖的伤疤。
“好家伙!你命可真大。”
陆成江瞪着那些狰狞伤疤,凛然惊呼。
周淮安苦笑,皮外伤是杀倭留下的,比起当年为了报仇受的伤,差远了。
他在江阴养伤时候见过张昊,不明白这少年为何是知县,又为何出现在此?
“他真的是香山知县?”
陆成江鄙夷道:
“有个好爹,想做官还不容易?”
周淮安沉吟道:
“我的旧主与张家仇隙甚深,这小子多半不安好心。”
“哦?”
陆成江又来劲了。
“到底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