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街镇繁华不消说,大伙穿街过市,来到一座匾额破旧的衙门前,上书安边馆三个大字。
“烦请转告谢捕头,就说旧友西池前来拜会。”
小许打发门子一钱碎银,撑开倭扇,去看八字墙上贴的公文告示。
张昊过去辨认旗杆基石上的刻字,心里五味杂陈。
安边馆俗称捕馆,专门打击通番走私,这是按察司巡海道设置的直属机构,一省巡海御史由按察司副使担任,安边馆自然是州府通判监理。
令人发指的是,安边馆、地方官府、沿海卫所,专为走私保驾护航,官商勾结紧,兵匪一家亲。
小许挥扇在张昊胳膊上敲敲,指着街道南头说:
“你对夷人有兴趣,吃过饭大哥带你去沙坂耍耍,就在前面不远,佛郎机人建有公馆,西洋景不少。”
“这里有佛郎机据点?胆子也太大了吧!”
张昊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惹来一圈儿嗤笑。
小许笑道:
“你只知佛朗机人在双屿立市建衙,却不知他们在弘治、正德年间就来月港了,南澳岛还有一片洋鬼子墓地哩,不信回头你去青澳转一下。
朱纨把夷人赶走,在这里建安边馆,沙坂公馆变成了金沙书院,不过红毛鬼天生大胆,如今又回来了,也好,没有他们,咱上哪弄银子?”
“夷鬼我在濠镜见过,夷婆子确实胸大肤白,就是身上的毛太多了,没啥看头,朝廷净特么瞎折腾,有本事给大海加个盖子!”
张昊满脸怨恨的叽歪。
“小家伙此言在理,朝廷派兵,咱们无非是挪个窝儿,朱纨老狗猖狂一时,还不是吞药自尽,咱这边还有人放爆竹呐,哈哈哈哈!”
张琏捋胡子大笑,怒刷存在感。
可惜只有随侍的文武卿家嘿嘿哈哈凑趣助威,小许和张昊两拨人漠然以对。
说话间,安边馆里快步出来一个皂袍捕头,给小许拱手一笑,又朝众人施礼,与小许并肩而行,一路穿街过巷,言谈甚欢。
盏茶时间,众人来到店仔尾街边一处大宅,穿过天井,到堂上重新见礼。
闲杂人等自有谢家奴仆引去别处奉茶,小许给谢策引见诸位头目,一时间哥哥弟弟叫得欢。
众人谦让一番入座,谢策抱拳对张琏道:
“旺季到来,邓同知亲自坐馆,御下甚严,我借故出来一趟不易,怠慢之处,老哥哥勿怪。”
“谢兄弟无须客套。”
张琏喝口茶问道:
“我见海上巡哨不少,周边卫所可有异动?”
谢策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它,与小许大谈海贸生意。
张琏端起茶盏,面上微笑不减,这是别人地盘,他有求于人,只能故作云淡风轻。
酒肆很快把饭菜送来,众人入席大嚼。
张昊见幺娘吃相不输男儿,毫不扭捏,心里好笑,他一碗米饭没吃完,桌上饭菜已被扫空。
谢策让人安置张琏一众去客院暂歇,小许带上张昊,跟着谢策去后宅。
丫环端来茶水退下,谢策已是愁云满面,再无先前的潇洒自如,苦笑道:
“倭子红船全来了这边,我猜着你就坐不住,还说等你信儿呢,没想到你就来了,别怪我说丧气话,咱的好日子到头了。”
小许品茗沉默不语,山寨遭遇生存发展危机,他答应张琏一起来月港,就是为了破局。
汪直的残兵败将南逃,纷纷入伙月港的严山老、洪迪珍等人水寨,让这些老贼实力大增,南澳没招揽多少人马,说实话,招来也养不起。
如今胡建沿海势力分成漳、潮两系,此长彼消,自家俨然成了弱者,而今眼目下,甚至困窘到要来别人的地盘讨饭吃,他心里岂会好受。
“严山老他们大建土楼寨堡,官府啥反应?”
谢策喷口浓烟道:
“你也见了,这边生意不是小好,是大好,都能吃肉喝汤,表面还算平静,严山老去年攻打永宁卫,输得太惨,卖鱼四的鱼社趁机抢了他地盘,洪迪珍开年从倭国回来,也要分一杯羹。
三家坐地户分赃不均,背地里来回较劲,听邓同知话里意思,要给洪迪珍撑腰,来个二桃杀三士,这是阳谋,三家就算明白也要斗起来。
洪迪珍二儿前天找我,想除掉鱼社,又害怕严山老背后捅刀,想要官府多给些好处,我估摸洪迪珍和严山老已经联手,不让卖鱼四上位。
他们若是联手灭了鱼社,月港就剩下两家独大,官府根本拿他们没办法,对了,张泥鳅不去做他的土皇帝,来这边,莫非也要掺和一脚?”
许朝光凝神思索半晌,似笑非笑道:
“早就掺和进来了,我那边货源几乎断绝,这边却源源不断,你不觉得奇怪么?
月港十八行的林家、陈家、张家,怕是早就和张琏谈好了,你猜严山老他们知道么?
张琏除了眼红咱的人马,还垂涎月港的巨利,他拿林国显没办法,就拿我开刀。
他派林朝曦在潮州攻城掠地,耀武扬威给我看,内部有吴平搞事,我只能虚与委蛇。”
谢策咬牙切齿骂道:
“狗日的张泥鳅弄个印章糊弄鬼,到处封官许愿,他来这边,怕是要乱上加乱!”
许朝光冷笑连连。
“我巴不得他过来添乱,三家不热闹,张泥鳅也得上台唱戏,闹他个墙倒屋塌才好!”
“张泥鳅刁买人心有一套,万一他们合伙抱团,咱们如何自处?西池,这厮此刻就在咱手里捏着,捉住他是泼天大功啊!”
谢策跃跃欲试,眼冒精光。
许朝光苦笑,抻开倭扇缓摇,说道:
“亏你还是个捕头,咱们你争我夺,杀得头破血流也好,和和气气坐地分赃也罢,谁也没放在眼里的那一群十八行富商,才是真正赢家。
你不要忘了,林家和陈家,去年同时出了两个进士,探花郎林士章娶的是会首陈怡老侄女,我听说论辈分,此女是户部主事陈翼飞姑母。
莫要小看了张泥鳅,他为何纵容十八行去内地采买货物?没有林家和陈家撑着,你以为单凭严山老、洪迪珍这些老猪狗,能斗得过官兵?
张泥鳅不是一个人来的,林朝曦的船队在浯屿,捉了张泥鳅,就坏了林家和陈家的财路,你以为自己还能活么?届时南澳也要灰飞烟灭。
现如今月港是三个和尚没水吃,你得让洪迪珍和严山老联手攻打鱼社寨堡,卖鱼四独木难支,倘若我拉他一把,你说他该如何感谢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