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上,许朝光端坐如意纹花梨太师椅,微笑静听,很少说话,时不时端起茶盏抿一口。
他之所以连夜赶回来,是因为陈长海禀报的这笔生意,对山寨意义重大。
本地降雨集中于4~8月,而且临海处尽为斥卤,严重影响农耕,南澳岛土地虽肥沃,可粮食依旧不足以应付山寨人口所需,遑论壮大。
尤其是潮州和漳州资源有限,导致南澳的走私货源匮乏,只能以生活日用和当地土特产为主,无非是桔糖茶叶药草,屐伞扇筷纸张之类。
当然也少不了丝织瓷器,潮漳人穷尽一切办法,仿制的瓷器几乎与景德镇所出类同,缎绸、绢纱、绮罗,也在竭力偷师苏杭机抒工巧。
这些货物,载至蕃境能获利百倍,他还派人去香山学卷烟、白砂糖技术,然而张泥鳅去年起事,不但毁了他大计,还斩断了南澳货源。
天无绝人之路,若是有琼州和香山货做底牌,他就敢与张泥鳅鼓对鼓、锣对锣,碰一碰也无妨,想让老子跪地求饶,做你的春秋大梦!
眼下看来,这个自送上门的家伙太嫩了,口无遮拦,啥话都敢说,尤其是牵涉生意的事,想说也应该私下对我说嘛,搁杯起身道:
“行了,眼看中午,大伙散了吧。”
张昊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老贼还算讲究,又对他吹嘘的名为香山劳务派遣、实为人口贩卖生意大感兴趣,没有直接追问他祖宗三代,否则真的不大好编。
不过他也不怕,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他敢冒认琼州老家,是因为香山的人才招聘工作。而今现在眼目下,已拓展至海南岛矣。
而且这趟出门,他还专门带有琼州顾问,一个叫黄小甲的琼州人牙子。
幺娘被林娘子拉住手,不由得忆起当年旧事,目光在张昊脸上轻轻一转,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死样子,陪同林娘子下山而去。
“赵兄弟,相逢即是有缘,咱哥俩可得喝一杯,请。”
许朝光笑吟吟上前来,向外比手,示意亲随先送老丈人回去。
“我正有此意,大哥请。”
张昊跟着许朝光转山观景,二人有说有笑,走了大约四五里山路。
又过了一道关卡,羊肠小路尽头,是一道爬满柔嫩金银花的门楼,许朝光进院笑道:
“寒舍鄙陋,赵兄弟把这里当自家就好,我有一道拿手好菜,必须亲自下厨,等下再陪你说话,千万不要拘束。”
“妙哉,原来大哥也爱做菜,不是我自夸,我做的烧烤海鲜乃琼州一绝!走,让我看看你有什么绝活。”
对方刻意拉拢,张昊也不做作,二人言笑晏晏去跨院厨房。
张昊很快便狼狈而逃,被辣椒呛得涕泪交流,喷嚏连连。
他没想到小许爱吃辣,自从得到此味香料,无辣不欢,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厨艺呢,跑去正院找水净面,却听到隔墙有人说话。
“爹爹何出此言?当初嫁给他,难道不是爹爹相逼?女儿今已认命,而且西池待咱家不薄,女儿宁愿去死,也不愿做那种禽兽之事!”
“糊涂!到底谁才是你的亲人?说好的帮你弟弟入监,末了只给我一千两银子,他每日进账不知有多少,开年至今也不说帮补我些,你给他说,没有五千两银子,休想打发我走!“
“爹爹,自打张泥鳅起事,来往江右的商路便断了,没有货物,海外番舶不会再来,爹爹,上下这么多人指望他吃喝,哪里还有闲钱,我这里有些首饰,爹爹莫要大手大脚,省着些用。”
“娇娇,爹是为你着想,张泥鳅越闹越大,早晚要惊动朝廷,届时连带你男人也要遭殃,别看他出入衙门捕馆,甚么澳长!官府不过是虚以委蛇,我当初答应他求婚也是无奈,你莫要执迷不悟,到时我自有计较。”
张昊踮脚溜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遇上这种老丈人,活该小许倒霉。
转到后院,迎面是陡峭山壁,布满青苔,石缝渗水汇入一方积水池,里面还养有鱼儿。
掬水洗洗脸,返回厨院,小许让烧火丫头把他烹制的拿手菜装盘,出屋吹嘘说:
“我打小爱吃这道群英会,虾蟹贝有了辣椒,再佐以姜蒜糖酒麻油,做下酒菜最妙不过!”
说着解开围裙,朝正院那边喊道:
“娇娇、娇娇!”
“来了来了!”
一个娇美的小妇人应声而至,边走边拿帕子擦拭眼睛,嗔怪道:
“辣死人了,老远都受不了!”
张昊叫声嫂子,妇人大方回礼,接过围裙系上,挽着袖子进厨房,小许笑道:
“贤弟随我来,你爱喝什么酒?”
“我惯喝椰子酒,不过吃麻辣海鲜,佐以冰湃金华酒才过瘾。”
“你小子可真会享受,这些年潮州入冬明显变冷许多,可惜依旧没有厚冰可供窖藏,琼州不产硝,你小子打哪弄的硝石?”
张昊贱笑道:
“看来大哥也懂得硝冰之法,琼州不产硝,可卫所有呀,大哥肯定不缺硝石,弄十来斤就行,喝冰酒、吃火锅,想想我就流口水。”
“不是大哥不舍得,这里是山寨,硝石非比寻常货物,大夏天拿硝制冰待客也说得过去,可天气并不热,此事儿若是传出去,影响不好,且饶了大哥一回,想喝啥酒,你自己选。”
小许说着打开仓房,直到此刻,他才相信对方的身份,确是豪富巨贾之家的纨绔膏粱。
为了喝冰酒,用十斤硝石去制冰,貌似没啥大不了,然而这些硝石运去倭国换银子,然后再买粮食,足够大明三口之家五年的口腹之用。
硝是对倭海贸贵重的紧俏货,大名向将军送几斤硝石,便是非常合乎礼仪的贡品,可见用于制造火药所必需的硝石,在倭国是何等匮乏。
张昊选了一翁烧锅,二人回正院堂屋,菜肴陆续上桌,一个喊大哥,一个叫贤弟,边吃边聊。
几杯猫尿过后,小许见他大谈夷人男女间的露骨之事,挥退小丫环,笑着捧哏。
眼前这小子正是慕少艾年纪,他颇能理解,说笑间问些赵家底蕴,船有几艘、产业几多。
“大哥,这北地烧刀子好大的劲道,把我喝迷糊了。”
张昊醉眼迷离,面红耳赤,拿着筷子,死活夹不住盘子里的菜肴。
时下酒品大致分红黄白三类,葡萄酒是贡品,白酒专供穷汉,黄酒是士大夫最爱,金华酒名闻遐迩,色泽如金,性味甘醇。
他练武过累会喝些酒,自以为有量,故意选了烧锅,眼看自己有些受不住酒劲,对方依旧清醒,有些搬石头砸自己脚之感。
“来来来,不要喝酒了,喝杯浓茶。”
小许斟茶给他。
“不行!再喝,我今天高兴!这个杯子过瘾,早就该用大杯!”
张昊伸手,却抓了个空,可能是眼花。
“咱俩都不能喝了。”
小许笑着坐过去,揽住他肩膀,亲自喂些茶水,又让小丫环去打湿棉巾给他擦脸。
张昊甩甩脑袋,晕乎乎靠在竹椅里说:
“是不能喝了,我喝酒总要出丑,我爹为此不少教训我,等我回来咱们再好好喝。”
“哦,贤弟要去哪里?”
小许喝口浓茶,笑道:
“大哥还说带你去各处玩耍呢,这么着急作甚?”
“赶时间,我还得去月港,上川、下川、濠镜、屯门,我都去了,在大哥这里玩得最开心,等我回来,大哥你也去我家玩,嗝!”
“这样啊。”
小许若有所思。
一个大丫环跑来说:
“老爷,山下来人,说是飞龙天子驾到,莫头领带上来的,还有吴寨主,大伙也不敢阻拦。”
小许脸上的怒色一闪而逝,起身道:
“扶赵兄弟去客房休息。”
张昊抓住小许袖子,口无遮拦嚷嚷:
“我不休息,什么飞龙天子,到处都在传说,我可得见见。”
“许寨主,见你一面真难啊,哟,待客呢,你看这事儿闹得,恕罪恕罪。”
话语未落,院子里顷刻涌进一群锦衣华服的大汉,人前簇拥一位面带微笑的瘦高个,脸颊凹陷,眼睛细长有神,玄巾道袍,腰悬玉佩。
许朝光见心腹手下已在月门处守着,心里妥帖不少,下来廊檐迎过去施礼,笑道:
“老叔海涵,一则寨子确实有些事,二是家岳开年一直没见着娇娇,还说这边忙完,去大澳迎接老叔呢,不想这就来了。”
说着便呵斥一个缩在人后、脸庞肿胀带血的中年汉子。
“莫应佛,你不在澄海捕馆待着,跑回来作甚?”
莫应佛脸肿脖子粗,尴尬抱拳说:
“属下、属下······”
张琏笑道:
“怪他作甚,林都督说你在捕馆,我大老远跑去,这厮吱吱呜呜不给个痛快话,我一气之下就把他提溜来了,得亏没骗我,说不得又是一顿皮肉之苦!”
“没的给我丢人现眼,滚回去!”
小许赶走莫应佛,生生咽下张琏给的下马威,延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