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以牙还牙(1 / 2)

天外黑风吹海立,鼓荡飞雨过江来。

大雨瓢泼,八表同昏,方家货船被迫泊岸,在簕竹角撞礁搁浅,六天后才被拖回省城。

羊城连日怒晴,人就像在蒸笼里,湿热难熬,四房小妾伺候到家的方应物梳洗,等他发泄完火气出房,已是倦鸟归林云返岫。

华灯初上,坐落在城南太平坊的方家宅邸灯火璀璨,后园管弦悠扬,音韵悦耳。

天热气闷,方应物丝毫提不起胃口,去凉亭坐了,小妾颇有眼色,见他心事重重,并不去歪缠打搅,示意丫环送几样点心过去。

一个衣饰华美、略微发福的妇人进了月亮门,沿着曲折花径过来,进亭见他脸色阴沉,眼泡浮肿,咬牙暗骂四房那个娼妇小贱人,瞥一眼石桌上的茶点,坐下温声软语说:

“你前脚走,老二媳妇后脚就到了,自打她过来,咱爹饮食越来越差,肯定是珠场出了什么事,士璋闹着要下乡,要不······”

方应物满腹心事,听不得妻子絮叨,哼哼一声闭上眼,烦躁道:

“去叫老三过来,还有老二家的。”

妇人关心道:

“海上劳顿,歇一晚再说吧。”

“咔嚓、啪啦!”

方应物突然将面前的茶盏扫飞,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妇人,呼呼哧哧喘促,似乎要吃人。

妇人吓了一大跳,旋即红着眼圈儿离去。

不多久,丫环挑灯笼,引着一个俏脸清冷的女子进院。

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藕合色掐牙收腰薄罗衫,下着湖绿撒花精绣镶滚的百褶裙子,行动时,纤步恍若飘雪随风,连裙褶儿也无一丝摇摆,风姿婉约动人。

中庭月色清明,花径疏影横斜,愈发衬得那女子俏脸皎洁,身段婀娜,当真是秀色堪餐,非铅华之可饰,愁容益倩,岂粉泽之能妆?

方应物想起她初嫁老二时,蓉晕双颐、笑生媚靥的动人之态,禁不住喉结滚动,唇干口燥,起身延手笑道:

“二妹一路辛苦。”

“水路便捷,谈不上辛苦。”

女子黛眉微蹙,微微屈膝施礼入座,秀拔琼鼻,清冷眼眸,无不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

“尝尝这茶咋样,齐家送来的明前茶,狮峰龙井。”

方应物斟上茶,亲热的递过去,见她无动于衷,笑笑放下。

“你那边送来的账目我看过,没想到去年会赔进去这么多,士林还好吧,怎么不带他过来让我见见?”

“小孩子走不惯远路,身上有些寒热,父亲下帖,周先生的徒弟过来开了几副药,还有些咳嗽。”

女子说话间,不经意的将发丝掠至耳后,皓腕高抬身婉转,明月累累耸罗衣。

方应物呼吸一滞,腹中火起,垂眼喝口茶,佯怒道:

“我爹下帖子竟然都请不动,这个老东西真是好大的架子,每年不知道吃咱家多少节礼!”

“你误会了,福伯说周先生开年去香山出诊,回来大病一场,至今不能下地。”

女子话音顿了顿,眉心深蹙道:

“去年珠池太监下令八月底开采,赶上风汛,潮水泛涨,溺死百余人,另损坏三十七条大小船只,到年底时,当地珠户逃亡过半。

珠贝生长时间不足,所得大多碎小,加上各方打点,上缴官府,共费银万余,我这趟回来是核算两家账目,生意暂时做不得了。”

牵涉生意大事,方应物不敢大意,摸索烟匣子打开,取一支烟卷装进烟嘴点燃。

珠池太监、守御所、地方官,个个贪得无厌,那些珠商也大有来头,沈家老头子说死就死,斛珠的兄弟们不成气候,沈家一旦退出,方家就没了依靠,凭啥和那些珠商抢生意?

“珠池就在那里,你不做别人就会补上,凭什么让给别人,咱爹如何说?”

女子正要回话,听到有人哼曲儿,扭头见方老三摇着洒金川扇,摇头晃脑过来。

“大哥、二嫂,父亲唤你们过去。”

老三打个照面,摆个优伶架势,做甩髯口状,唱着扬鞭催马离长安,一摇三晃的走了。

亭里二人不敢耽搁,起身跟上,穿过重重门户,来到后宅一处雅静别院。

上房蜡烛高烧,烟雾腾腾,山水中堂下是翘头案和花几,方老太爷端着烟袋锅,坐在太师椅里吞云吐雾,老家人水福侍立一边。

三人进厅施礼,唤声爹爹,各自去左右交椅入座。

“珠池收成不好,星点巴屑的,二丫头不用再过去了,在家里好好歇歇,蚝镜澳那边的生意到时候交给你,士林如今看见我就认生,连爷爷都不肯叫了,总归是怨我。”

方老太爷有着赶海人大嗓门,带着些上了年纪的沙哑。

随着烟袋锅星火明灭,口鼻中的烟雾爬上皱纹深刻的眉头,却遮不住他那双鹰隼似的双眼。

三个儿女无人说话,神色不一,都看在他眼里,老大是敢怒不敢言,二丫头蹙眉沉思,老三手指头摆弄着扇坠,漠不关心。

他喷出一口浓烟,拿起八仙桌上的那幅张昊画像,这是画匠依据涂管事和小江描述所绘,摇摇头说:

“十来岁的知县,官宦子弟,宗师高徒,据说还是开国勋臣后裔,真是不得了啊,这娃子心里,除了志向抱负,怕是再无其余,瓷器不能和瓦罐碰,东边不足咱就西边找补。”

方应物皱眉看一眼他爹,若非老头子不准他动手,狗官的坟头草足有三丈高了,他强忍着把冒到嘴边的话咽下,等着老头子把话说完。

方老太爷接着道:

“糖酒烟被他玩出花来,叫人不得不服,咱们跟着喝碗汤也好,我听说火药能开山,这件事尤其重要。”

“爹,与葡夷交易的事咋办?”

方应物终于按捺不住了。

老头目光扫过去,问道:

“李家老五找你,莫非是为索赔?”

方应物冷哼道:

“霍家都不说啥,李家又岂敢疵毛撅腚。”

方老太爷恨铁不成钢,尤其看不惯儿子自以为是。

“霍李两家之所以没有登门索赔,一是老交情在此,二是两广总督发话了,唐顺之提督海防,这时候不能窝里斗,原以为你没动张昊,是开窍了,看来还差得远,大尖屿损失确实叫人肉疼,可这点挫折都受不住,如何做得一家之主?”

方应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当日不杀,不代表日后不杀,他把持香山,不除掉他,以后的买卖还怎么做!”

方老太爷眉头深皱,捏着长长的烟杆在脚边铜盂里敲敲,又填上一锅烟丝。

旁边老水福擦着火镰子,方老太爷眯眼吞吐几口浓烟,开口道:

“胸襟眼界放宽些,这天下的生意你做得过来吗?海路朝天,珠江口走不了,咱走新会崖山那边出海,船没了也可以造。

说破天,霍李两家巴不得你出头,可这个出头鸟做不得,他只有三年任期,时间在我,熬走他,南粤依旧是咱的地盘。”

“那我方家颜面何在?给一个抬手就能捏死的蝼蚁让路,没的惹人耻笑!”

方应物别过脸去,脸上肌肉扭曲,胸膛起起伏伏。

“这不是你的方家,是大小几百口的方家!”

方老太爷拍案怒斥,瞪着大儿喘了几口粗气,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