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黑云压城(2 / 2)

张昊眸中闪过一丝戾气,起身打断对方狠话。

“本县上对得起天子给的乌纱,下对得起地方百姓给的衣食,行得正、坐得端、走得直、何惧之有,来人、送客!”

小燕子替宝珠去客厅上茶,出来候在廊下侧耳偷听,听到少爷发话,赶紧进厅送客。

路过池塘,遇到去后宅传话的小金鱼,陪着客人来到垂花门值房,掌班小宋派手下送客出衙。

一个面生的家伙坐在值房里喝茶,小燕子心中一动,在花园里晃悠一会儿,果然见到张昊和金玉过来,吊靴鬼似的跟着去值房。

面生之人是报信的坊丁,说方应物今早到港,在商铺待了半个时辰,接着便来县衙求见。

小燕子颇有些惊讶,张昊平时像个怂包废物,原来是假象,想到方应物索要的货物价值十万两,深感这趟南行意义非凡、重任在肩。

方应物出衙闷头疾行,亲随们见老爷脸色难看,提着小心紧跟其后。

一行人转过两个街口,前面是南城大街,方记首饰铺的彩绣旗招夺人眼目,八扇新漆的花格门大开,旁边墙上还挂有现打金银牌子:

广府老字号,专一打瑞兽祥禽、山水花草、翁嵌螺丝、干贴真金、管化十成、诚实不欺。

店铺伙计都被进门的方应物脸色吓住,掌柜疾步拉开过道帘子,方应物怒冲冲进来后院。

在厢房喝茶的涂管事急忙扔了烟头出屋,跟着端茶盘的下人进来上房,静静垂手侍立,见老爷点上烟卷,粗重的气息渐缓,这才开言劝道:

“老爷消消气,这个狗官滴水不进,小的也是连番吃瘪,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方应物口鼻喷烟,呵呵冷笑。

“叫容恒修过来。”

涂管事弯腰应命,匆匆离去。

容典史撅着大肚子,过了两盏茶时间才赶来,捏着帕子擦擦脑门上油汗塞袖里,上堂作揖道:

“大老爷,你怎么来了?”

方应物恶狠狠道:

“咋、我还来不得了?!”

容典史勾头躲开方应物刀子似的眼神,辩解说:

“聂师道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四门、港口,到处都是巡检丁壮,小的不敢大意,这才来晚了些,老爷,这个知县邪门,千万小瞧不得。”

“怎么,怕啦?”

容典史抹抹额头冒出的汗水,咬牙切齿表忠心:

“小的不怕!香山是香山人的香山,一个外来知县还能翻天不成,聂师道首鼠两端,一帮子墙头草看他眼色,不杀他何以聚人心,莫说一个阴阳仙儿,他就是神仙也得死,老爷杀得好!”

“嗯。”

方应物嘉许颔首,呷口茶说:

“你明白就好,告诉大伙,这个狗官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去吧。”

“是,小的告退。”

容典史恭敬施礼退下,被院里太阳耀得眼花,喘了几口粗气,撅着大肚子出来店铺。

路上熟人纷纷打招呼,容典史笑眯眯回应,顺手摸出帕子擦汗,他的心跳还有些快,好在方老爷并无吩咐,这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

昨晚陈凝正找他,差点把他吓死,直接赶老狗滚蛋不行,他找来几个相熟,商议凑钱打发聂家,还特意把刑房老赵请来,以示清白。

他心里不无庆幸,去年大伙去省城上告,屁用没有,得亏自己没有跳到台前,再看眼下形势,方家再不出手,香山就真的要变天了。

他不停的擦汗,转过十字口,趁着和熟人搭话,扭头张望,他严重怀疑有人在监视自己。

“陆成江呢?”

广府方记打金铺后院,方应物端着茶水站在檐廊下,询问涂管事。

老涂迟疑一下,小心回道:

“大老爷,他、他在容家怡红院。”

“啪!”

方应物的怒火终于爆发,猛地把凑到嘴边的茶杯摔地上,怒吼:

“回城!”

涂管事弯腰瑟缩道:

“小的?”

“都走!”

方应物甩袖出院,守在过道口值房的跟随立即跟上。

涂管事着急忙慌喝叫小厮,让他去怡红院找人,自己跑进屋去收拾行李。

街上起风了,响晴白日仍在,云朵黑心带红边,这场雨没跑了,小贩们都在忙手忙脚地收拾摊子。

方应物乘轿出城,登上港口货船,眼神越过喧嚣码头,眺向二道岭那个巨大的豁口。

车马牲口在路上穿梭,河道里水车林立,店铺货仓遍地,到处都是疍户贱民,这些人以前不敢上岸,现如今个个喜笑颜开,旁若无人。

他每年都要出海去月港,清楚地记得此地是个什么鬼样子,虽然靠城濒海,却因港口暗礁和内陆山岭阻隔,商旅寥寥无几,乏人问津。

若非亲自过来,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个繁华商埠,半年之前,还是一片荒滩野岭。

袍摆猎猎作响,水沫飞溅扑面,一丝笑意,忽地从他那双满布冰寒的眉梢眼角漾开。

李明栋这厮说的没错,单单是眼前的一切,便足以抵偿大尖屿所失,绰绰有余!

“好大的风!”

涂管事捂着六合一统帽下了码头石阶,把行李递过去,爬上乱晃的疍家船,后面一个披头散发,穿着绿罗褶儿的年轻人轻飘飘落在他身边。

小船靠近大船,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扯开涂管事,当先爬了上去,冲着方应物叫道:

“等雨过了再走也不迟啊,你不是说要宰了那个知县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方应物转身进舱,大船无惧风雨,他一刻也不想在香山多待。

“听说背风港疍民捉蛟鲨跟玩儿似的,你不想开开眼?我丢雷个嗨!”

年轻人见他毫不理会,大爆粗口,扭了扭布满花绣刺青的脖子,咔咔作响,仰脸望天。

日光忽隐忽现,南边天空乌沉沉的,云层正缓缓逼来,颇有些黑云压城的气势,这才多大一会儿,码头上的行人、摊贩、旗幌,仿佛都被风卷走了,所剩寥寥无几。

帆片升起,吃住风,船速骤增,晃动也越发剧烈,涂管事一个踉跄,年轻人伸手扶住。

“老涂,你说我在这边开家粉窟香院咋样?穷逼疍户如今腰里鼓囊囊,县城就老容一家花楼,真的没啥好货色,你借我些银子,咱们合伙,要不两年,包你大赚,机不可失我给你说!”

老涂的褶子老脸绽出笑来,呲着黄板牙说:

“陆爷,大伙都知道,我当不了家,存的私房钱还不够你塞牙缝呢,你来这边才几天?花销抵得上我一年的薪俸,早干啥去了?”

“丢雷老姆,不就欠你二两酒钱么,回去老子就还你!”

陆成江甩手拨开这个心黑嘴甜的老厌物,骂骂咧咧进舱。

老涂扶住小厮站稳,三角眼里露出鄙夷来,这杀胚不过是个奴才,叫声陆爷是给老太爷面子,狗鸡扒玩意儿,还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了!